读书心得——莫言《檀香刑》再解读
戏曲“猫腔”在莫言许多作品中有所涉及,例如《生死疲劳》《红高粱》等。但莫言对“猫腔”刻画最细致的是长篇小说《檀香刑》,他笔下的“猫腔”就是高密戏曲茂腔,采用“猫腔”的方式叙述的长篇小说《檀香刑》也是茂腔剧本的变形。但是小说中高密茂腔经过莫言的创作成为了“猫腔”。现有的研究基本集中在茂腔对莫言作品的影响以及《檀香刑》茂腔具有的独特“声音”的叙述方法,也有许多学者仅调查研究高密茂腔。关于地方特色戏曲“茂腔”因何而变成“猫腔”反而忽略。这种变化与莫言生长的齐文化背景、小说《檀香刑》的整体效果都有关联。
关于故乡高密特色戏曲茂腔,莫言在《茂腔与戏迷》中提道:“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剧种,曾经让我们高密人废寝忘食,魂绕梦牵,个中的道理,比较难以说清。” [1]在《大踏步撤退》中也说:“那婉转凄切的旋律,几乎可以说是通过遗传而不是学习让一辈辈的高密东北乡人掌握的。”[2]茂腔是高密的声音和灵魂。作为高密东北乡人,莫言同样被深深影响。
一、茂腔与小说中的人物安排
高密茂腔自产生之初就贴近人民群众的生活,是扎根于民间、受人民大众喜爱的戏曲。茂腔的演唱内容取材于百姓日常生活,唱词也通俗简单,全方位融和民间方言,很多曲目随时代变化。
《檀香刑》中关于孙丙抗德事迹,文中提到孙丙的事迹成为猫腔戏台上的演出曲目。整部《檀香刑》是一部有关于孙丙抗德事迹的猫腔剧本。
戏中有五个主唱角色:孙眉娘、赵甲、赵小甲、钱丁、孙丙。男性采用甲乙丙丁的方式
命名,女性采用地方统一称呼女性的方式命名,五个角色的名字具有高度概括化、抽象化、类型化的特点,每个人物角色也具有高度的概括性。这种类型化角色的设置与高密茂腔五种行当高度匹配。莫言也曾解释:“小说中很多人物实际上是脸谱化的,比如,被杀的孙丙,如果在舞台应该是一个黑头,用裘派唱腔。钱丁肯定是个老生了。女主角眉娘是个花旦,由荀派的演员来演的花旦。刽子手赵甲应该是鲁迅讲过的二花脸,不是小丑,但鼻子上面要抹一块白的,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儿子赵小甲肯定是个小丑,他就是个三花脸。”[3]书中五个角色都是戏台上的猫腔演员,代表不同风格的行当。
动物身体部位凤头、猪肚和豹尾是构成全书的三部分,也是猫腔大戏的三场分戏。凤头部与豹尾部每章有一个主唱者,由上文提到的生旦净丑所唱,每章因为主唱者不同呈现出不同的风格。
茂腔中的花旦通常是妩媚清丽且娇憨活泼。[4]凤头部眉娘陈述父亲孙丙与自己的不幸遭遇,属大悲调,有悲凉感与风流态。但在与钱丁的关系中,她活泼娇憨。丑的表演者以念白的清脆流利为主。扮演人物有的幽默风趣、心地善良;有的阴险狡诈、卑鄙刁恶。[5]赵小甲部分为娃娃腔,有大量的“咪呜咪呜”唱词,突出孩童般的天真憨傻。大生,类似于京剧中的“正工老生”,通常以官员形象出现。[6]士大夫钱丁的唱词中自称为“余”,强调老生钱丁是正统科举出身的封建传统官员,身上有传统士大夫的清高和封建,在本书中以“最后一个士大夫”的形象出现。赵甲和孙丙都是净行,面部化妆通常运用各种各样图案、色彩勾勒脸谱,突出其相貌和气度上的特异之处。[7]“二花脸”赵甲是副净,“黑头”孙丙是正净,一个诡秘奸诈,一粗犷豪放。赵甲自称 “咱家”“我”。老甲的社会身份是封建清王朝的附庸,因此有独特的自称“咱家”。在儿子儿媳面前自称“我”,凸显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孙丙自称虽然与小甲、眉娘相同,都是“俺”,但与花旦眉娘的娇憨、小甲的天真痴傻不同的是,孙丙的“俺”带有浓厚的地方文化特色,是匪气与义气的综合,展现了健壮的肉体、蓬勃的生命力与豪迈大气的胸怀,是一个刚毅血性的正净形象,突出“好汉”气
质。
二、茂腔与小说语言
高密茂腔最初是农民劳动时唱和的民间小调,流行于农村,充满农村生活气息。由于茂腔的地方性、大众性特点,唱词大量编入方言土语,通俗易懂,受广大百姓喜爱,在农村广泛传唱。
《檀香刑》在赵小甲、孙丙、眉娘等成长在高密文化下的角色的唱词中融入了大量的高密方言、谚语、歇后语等等,比如“髽鬏”“笤帚疙瘩”“喝痴老婆尿”“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等等,具有浓厚的地方民间色彩。
此外,小说中的整体语言也符合茂腔唱词的韵律感,尤其是土生土长在高密、从小深受猫腔影响的眉娘唱词:“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蛋就没有鸡,没有情就没有戏,没有你就没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换,但爹只有一个没法换。” [8]这些极富节奏感与韵律感的语句占据文本绝大部分,小说适宜大声朗诵,读来通俗流畅、一泻千里,让整部作品呈现出高密东北乡特有的豪放气质。
以上这些戏曲元素的广泛运用,构成了整本小说的戏曲感,运用“猫腔”叙述方法的《檀香刑》,是民间戏曲茂腔的变形。戏中人在进行一场看与被看的大戏,由孙丙为被看、高密东北乡人民为观看者的戏。剧外的读者也在看一场名为《檀香刑》的茂腔大戏,被看者是参与到这场酷刑中的所有人,观看者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读者。戏中戏、戏外戏的叙述方法十分巧妙,小说阅读者作为看客得以观看两场戏:孙丙受刑与观看受刑的高密东北乡人民,解构并重构了鲁迅先生最初提出的看与被看含义——被看的受刑者唤醒了人民意识,纵向拓宽了整部作品的深度。
三、“茂”变“猫”:齐文化的渗入
“猫腔”脱胎于高密茂腔,在角色以及唱腔唱词方面遵循茂腔本来的特点,有很高的相似性,但“猫腔”的起源、唱腔、服饰、甚至整体象征都与茂腔有很大区别。差异的主要表现,是“猫”元素的注入。莫言选择“猫”固然因为“茂”与“猫”同音,但主要原因是齐文化的渗入。
山东地区通常被称为齐鲁大地。秦朝大一统前被分封成齐与鲁,受齐与鲁文化的浸润。齐、鲁文化是两个动态的独立文化体系,山东高密属于齐文化区域。从渊源来看,齐文化融合了东夷文化、姜炎文化、商文化和周文化。[9]高密受东夷传统影响较大,如图腾崇拜、民间信仰等,充满了神秘色彩。封建王朝时期,齐文化持续稳定发展,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时期,高密大栏乡比邻青岛,又有胶济铁路穿过,地区普遍受到基督教冲击,直到今日,在高密地区仍旧有基督教习俗和教堂出现。齐文化与鲁文化既互相独立,又相互交融。鲁文化是儒家正统文化的中心发源地,[10]受孔子鬼神观影响,对鬼神敬而远之。
齐文化背景下,高密乡下认为:猫通人性,通鬼神,是一种神秘又诡异的生物。《檀香刑》猫腔“猫”元素的注入,是齐文化中鬼神文化、灵魂崇拜的突出表现。小说中孙丙统领猫腔戏班子,本人也擅长唱猫腔。年轻时专职唱戏,开茶馆后:“他把戏台上的功夫用在了做生意上,吆喝起来,有板有眼,跑起堂来,如舞足蹈。”[11]妻儿被杀时抒发愤慨,加入义和团鼓动老百姓,最后选择接受檀香刑,为高密东北乡人民呈现一场振聋发聩的戏曲。猫腔塑造了孙丙,孙丙是“猫腔化”的人物,是齐文化背景下孕育出的典型人物,也是高密东北乡精神内核展现的代表人物。
以孙丙受刑为主线情节的《檀香刑》是一部振聋发聩的猫腔剧本。孙丙受檀香刑,惊醒迷茫的人民,开始反抗压迫。孙丙的生命随着一场猫腔大戏的死亡而结束,猫腔猫叫声
尖锐刺耳、凄厉婉转,直击人心,正是这场檀香刑带给了高密人民震撼和促使他们觉醒反抗。
莫言在《大踏步撤退》中提到《檀香刑》是他的转型之作,与以往的魔幻主义不同,本书更加注重现实主义。茂腔是高密齐文化中的重要戏曲,对茂腔本身的改造为全书增添了神秘感。小说《檀香刑》关于猫腔的描述:“猫腔是在高密东北乡发育成长起来的一个剧种,唱腔优美,表演奇特,充满了神秘色彩,是高密东北乡人的精神写照。”茂腔是高密东北乡人民的灵魂与精神,是令整个高密东北乡陷入疯狂的地方戏曲。
四、结论
莫言《檀香刑》中的猫腔,在茂腔基础上融合了猫的元素,这种融合是作者的文学创作,体现了齐文化背景下的鬼神文化和灵魂崇拜,为整部文本增添神秘风格,猫的灵性让戏台上的猫叫振聋发聩。与猫腔密不可分、被实施酷刑的孙丙用壮烈的死亡唤醒看台下蒙昧茫然的高密东北乡,从此东北乡人民开始了漫长的反抗之路。
茂腔中戏曲元素的运用让整部小说呈现为一场戏曲:脸谱化的人物与各行当唱词,婉转凄凉的故事风格,节奏感强、富有对称性的唱词,以及地方语言、歇后语、谚语的运用,让每一个读者成为一场名为《檀香刑》的茂腔大戏的观众。
综上,猫腔是莫言基于茂腔、融合了齐地文化的戏曲,用猫腔叙述的长篇小说《檀香刑》是一场猫腔大戏,也是变形后的茂腔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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