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讲述了⼀对落魄的⽼夫妻在⼤雪天去看病却双双逝去的经历。⼀路上⽼旋匠絮絮叨叨,期盼着,回想着。⾥⾯有很多⼈的影⼦,⽆可奈何地在命运中沉沦,忽视和伤害着朝⼣相处的⼈,想要珍惜却为时已晚。
旋匠(旋是旋转、旋切的意思,此类匠⼈主要从事⽊材类的旋切加⼯制作,使之成为圆形的物体,故其属于⽊匠⾏当。)格⾥⼽⾥·彼得罗夫,这个当年在加尔钦乡⾥⽆⼈不知的出⾊⼿艺⼈,同时⼜是最没出息的农民,此刻正赶着⼀辆雪橇把他⽣病的⽼伴送到地⽅⾃治局医院去。这段路有三⼗来俄⾥,道路糟透了,连官府的邮差都很难对付,⽽旋匠格⾥⼽⾥则⼜是个⼤懒汉。迎⾯刮着刺⾻的寒风。空中,不管你朝哪⽅看,到处都是密密层层飞旋着的⼤雪。雪⼤得叫你分不清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上刮起来的。除了茫茫⼤雪,看不到⽥野、电线杆和树林。每当强劲的寒风袭来,弄得格⾥⼽⾥都看不见眼前的车轭。那匹瘦弱的⽼马⼀步⼀步吃劲地拖拉着雪橇。它的全部精⼒全耗在从深雪⾥拔出腿来,并扯动着头部。旋匠急着赶路。他常常不安地从赶车⼈的座位上跳起,不时挥鞭抽打马背。
“你呀,玛特廖娜,别哭了……”他⼩声嘟哝,“你忍着⼀点⼉。上帝保佑,我们会赶到医院的。然后,只消⼀转眼⼯夫,你的那个病……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给你药⽔喝,或者吩咐⼈给你放⾎,或者他⽼⼈家⾼兴,⽤酒精给你擦⾝,你那个腰痛病说好就好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尽⼒的……他会嚷⼀阵,使劲跺脚,可是会尽⼒的……多好的⽼爷,待⼈⼜和⽓,求上帝保佑他⾝体健康……等我们⼀到,他会⽴即从他的诊室⾥跑出来,接着就数落个没完:‘怎么回事?’他会嚷嚷,‘为什么现在才到?为什么不按时来?难道我是⼀条狗,得成天围着你们这些⿁东西转来转去?为什么不在上午来?回去,给我滚回去!明天再来!’那我就求他:‘医⽣⽼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好⽼爷’哎,你倒是迈腿呀,我叫你发呆,恶⿁!驾!”
旋匠抽他的瘦马,也没有看他⽼伴⼀眼,继续⼩声地⾃⾔⾃语:
“‘⽼爷!我说的是实话,就像对着上帝的⾯……我凭⼗字架起誓:天还没亮,我们就上路了。可哪能按时赶到呀?既然⽼天爷……圣母娘娘……发怒了,送来了这么⼀场暴风雪。您⽼⼈家也知道,再好的马也赶不来的,何况我那匹⽼马。您⽼⼈家也看到了:那不是马,那是丢⼈现眼!’可是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皱起眉头,⼤声嚷嚷:‘我知道你们这些⼈。总能找出理由来!特别是你,格⾥什卡!我早知道你的为⼈!⼀路上恐怕⼜进了五六家⼩酒馆吧!’我就这么回答他:‘难道我是恶棍,或是异教徒?⽼太婆快要归天了,要死了,我哪有⼼思⼀趟趟跑⼩酒馆!您说什么呀,您饶恕我吧!叫那些⼩酒馆见⿁去!’于是巴维尔·伊凡内奇就吩咐⼈把你抬进医院去。我就给他跪下……对他说:‘巴维尔·伊凡内奇!⽼爷!我们对您千恩万谢啦!您要原谅我们这些傻⽠,混蛋,不要⽣我们庄稼⼈的⽓!您真该把我们轰出去,可您⽼⼈家还是为我们操⼼,瞧您的脚都沾上雪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瞪我⼀眼,像要打我似的,说:‘你与其扑通⼀声下跪,傻⽠,不如平时少灌⼏杯⽩酒,可怜可怜你的⽼太婆。真该揍你⼀顿才是!’‘说得对,真该揍,巴维尔·伊凡内奇,您就揍我⼀顿吧!既然您是我们的恩⼈,亲爹,我们怎能不下跪呢?⽼爷,我说的是⽼实话……就像当着上帝的⾯……要是我撤谎,您就碎我的眼睛:只要我的玛特廖娜,也就是这个⽼太婆,病治好了,⼜能操持家务了,那么不论您⽼⼈家吩咐我做什么,我都给您做好!⼩烟盒,您想要的话,我可以⽤卡累利阿棒⽊做……还有糙球,还有九柱戏的⽊柱,我都能旋得同外国货⼀样……这些东西我都替你做!⼀分钱也不收您的!若在莫斯科,这种⼩烟盒能卖四个卢布,可我不要您⼀分钱。”医⽣会笑着说:‘好,⾏啊,⾏啊……我⼼领了!只可惜你是个酒⿁……’我,⽼伴⼉,可知道怎么跟那些⽼爷们打交道,没有哪个⽼爷我不能跟他攀谈⼀阵,只求上帝保佑,别迷路才好。瞧这暴风雪!把我的眼睛都迷住了。”
旋匠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嘟哝着。他信⼝唠唠叨叨,只求能稍稍减轻⼀下他那沉重的⼼情。⾆头上的话很多,但脑⼦⾥的想法和问题却更多。哀伤向旋匠突然袭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弄得他现在怎么也不能清醒过来,平静下来,认真想⼀想。在此之前,他⼀直过着⽆忧⽆虑的⽣活,就像处在醉后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既不知道哀伤,也不知道欢乐,可是现在却突然感到⼼情沉重,⼗分痛苦。这个⽆
忧⽆虑的懒汉和酒⿁不知不党中变成了另⼀个⼈,居然忙碌起来,⼼事重重,急着赶路,甚⾄跟暴风雪对着⼲了。
旋匠记得,不幸是从昨天傍晚开始的。昨晚他回到家⾥,像往常⼀样喝得醉醺醺的,像往常⼀样,⼜开始骂⼈,挥舞⽼拳。⽼太婆瞧了⼀眼她的冤家,那眼神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往⽇,她那双⽼眼⾥布满了痛苦和温顺,就像那些经常挨打、吃不饱肚⼦的狗,可现在她的眼神严厉⽽呆板,倒像是圣像上的圣徒或者快要死的⼈。哀伤就是从这双奇怪的、不祥的眼睛开始的。吓呆了的旋匠赶紧向邻居借了⼀匹⽼马,⽴即把⽼太婆往医院⾥送,⼀⼼指望巴维尔·伊凡内奇能⽤些药粉或者油膏让⽼太婆的眼神变回去。
“你呀,玛特廖娜,那个……”他⼜⼩声嘟哝,“要是巴维尔·伊凡内奇问起我打不打你,你就说:‘从来没打过!’往后我再也不打你了。我凭⼗字架向上帝起誓!再说,难道我是⽣性狠毒才打你的?随⼿就打了,没有道理。我⼼疼你哩。换了别⼈就不会这么伤⼼,可我现在急着送你去看病……我尽⼒了。瞧这风雪,好⼤呀!上帝啊,你发怒吧!只求你保佑我们别迷路……什么,腰痛?玛特廖娜,你怎么⽼不答应?我问你呢:腰还痛吗?”
他感到奇怪,⽼太婆脸上的雪怎么⽼也不化。奇怪,那张脸不知怎么显得特别瘦削,灰⽩⾥透着蜡黄,⾯容严厉⽽刻板。
“唉,蠢婆娘!”旋匠嘟哝道,“我是凭良⼼对你,上帝作证……可是你,那个……咳,真是蠢婆娘!再这样,我索性不把你送医院了!”
旋匠放下缰绳,犹豫起来。他不敢回头看⼀眼⽼太婆:他害怕!问她什么,她不答应,同样叫⼈害怕。最后,为了探个明⽩,他没有回头,只是去摸她的⼿。⼿冰冷,拉起后像鞭⼦⼀样落下去。“这么说她死了。⿇烦事!”
这下旋匠哭了。他不只可怜⽼太婆,更感到懊丧。他想:这世上的事变得真快!他的哀伤刚开了个头,怎么⽴即有了结尾。他还没来得及跟⽼太婆好好过⽇⼦,对她表表⼼意,疼爱她,怎么她已经死了。他跟她共同⽣活了四⼗年,但这四⼗年像在雾⾥⼀般过去了。酗酒,打架,受穷,没过上⼀天好⽇⼦。⽽且,像故意⽓他似的,正当他感悟到要疼爱⽼太婆,离了她就没法⽣活,他实在对不起她的时候,⽼太婆却死了。
“是啊,她还常常去讨饭!”他回想往事,“是我打发她去向⼈家讨⾯包的,⿇烦事!她,蠢婆娘,再活上⼗年就好了,要不然,恐怕她以为我当真是那种⼈。圣母娘娘,我这是往什么⿁地⽅赶呀?现在不⽤去看病了,现在该下葬了。往回⾛!”
旋匠掉转马头,使劲抽他的马。道路变得越来越难⾛了。现在,连车轭都看不见了。雪橇有时撞到⼩机树上,⿊糊糊的东西擦伤他的⼿,在眼前闪过。视野之内⼜变得⽩茫茫⼀⽚,风雪飞旋。“再从头活⼀次就好了……”旋匠想道。
他回想起,四⼗年前玛特廖娜是个年轻、漂亮、快活的姑娘,富裕⼈家出⾝。⽗母把⼥⼉嫁给他,贪图他有好⼿艺。本来完全可以过上好⽇⼦,但不幸的是,婚礼后他烂醉如泥,⼀头倒在暖炕上,从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这⼀刻都还没有清醒过来。婚礼他倒记得,可是婚礼之后出了什么事--哪怕你把他打死,除了喝酒,倒头躺下,打⽼婆,此外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四⼗年就这样过去了。密密层层的⼤雪渐渐变得灰暗了。黄昏已经来临。
“我这是往哪⼉赶呀?”旋匠突然惊醒过来,该把她埋了,我却去医院,……像变傻了!”
旋匠⼜掉转雪橇,⼜抽起马来。⽼马⿎⾜全⾝的劲,喷着⿐⼦,开始⼩跑起来。旋匠接⼆连三地抽它的背……⾝后响起撞击声,他虽然没有回头,也知道那是死去的⽼太婆的头在撞着雪橇。天⾊变得越来越⿊,风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刺⾻……
“再从头活⼀次就好了……”旋匠想道,“我要添置⼀套新⼯具,接受定货……把钱都交给⽼太婆……是的!”
后来他⽆意中把缰绳弄丢了。他寻找起来,想把缰绳捡起来,却怎么也不⾏。他的⼿活动不了了……“算了……”他⼼想,“反正马认路,它会拉回家的。这会⼉真想睡⼀觉……趁下葬以前,安魂祭以前,最好歇⼀歇。”
旋匠闭上眼睛,开始打盹。不久他听到马站住不⾛了。他睁眼⼀看,⾃⼰⾯前有⼀堆⿊糊糊的东西,像是⼩⽊屋,⼜像⼤草垛……
他真想从雪橇上爬下来,弄清楚是这么回事,可是全⾝懒得宁愿冻死,也不想动弹了……于是他安静地睡着了。
他醒过来时,发现已经躺在⼀间四壁油漆过的⼤房间⾥。窗外射进明亮的阳光。旋匠看到床前有许多⼈,第⼀件事他就想表明⾃⼰是个稳重⽽懂事的⼈。
“请来参加⽼太婆的安魂祭,乡亲们!”他说,“还要告诉东家⼀声……”“唉,算了,算了!你躺着吧!”有⼈打断他。
“天哪,是巴维尔·伊凡内奇!”旋匠看到⾝边的医⽣吃惊地说,“⽼爷哪!恩⼈哪!”他想跳下床,扑通⼀声给医⽣跪下,但感到⼿脚都不听他的使唤。“⽼爷!我的腿在哪⼉?胳膊呢?”
“你跟胳膊和腿告别吧……都冻坏了!唉,唉,你哭什么呀,你已经活了⼀辈⼦,谢天谢地吧!恐怕活了六⼗年了吧--你也活够了!”
“伤⼼呀,⽼爷,我伤⼼呀!请您宽宏⼤量原谅我!要再活上那么五六年就好了……”“为什么?”
“马是借来的,得还⼈家……要给⽼太婆下葬……这世上的事怎么变得那么快!⽼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卡累利阿榨⽊烟盒还没有做得,槌球还没有做得……”医⽣⼀挥⼿,从病房⾥⾛了出去。这个旋匠——算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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