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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氏述训

2024-01-29 来源:乌哈旅游


【第1则】

自见之谓明,自听之谓聪,自胜之谓强。人惟不自见、自闻而后自是。既自是矣,长傲益怠,何有于强?乃所谓大愚也。子弟至是,父兄不以为忧而反为喜,其父兄亦大愚也。

自见之谓明,自听之谓聪,自胜之谓强:《韩非子?喻老》,“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故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故曰:自见之谓明。” 梁启超《论自由》,“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己者,对于众生称为己,亦即对于本心而称为物者也。所克者已,而克之者又一己,以己克己,谓之自胜,自胜之谓强。” 《史记?商君列传》:“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彊。”“内视反听”谓自我省察。

【译文】

自己能看到、体察自己的缺点才是眼光敏锐,自己能够听进、辩清自己的不足才是耳朵灵敏,自己能够控制、约束自己的言行才是真正的胜者、强者。而人单单不能看到、体察自己的缺点,不能听进、辩清自己的不足,然后便自以为是。如果自以为是,便会增长傲慢之心,越来越懈怠,怎么有助于做一个胜者、强者呢?这是最愚蠢的了。孩子或弟弟们如果这样,做父亲、兄长的不担忧反而高兴,那他的父亲和兄长也是最愚蠢的。

【第2则】

先大夫每引《颜氏家训》教余兄弟,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盖幼时肫然赤子,惟父母是听;迨其渐长,因物而化,随习而迁,虽父母之命将不能行.乃始搰搰然提其耳而教之,固已晚矣。谚语:“教儿婴孩,教妇初来。”女辞家而适入,一切无旧恩可恃,故尝虚已以听于舅姑,而唯恐其有过也,教不于此时,亦将如子之渐长而不复可变也。尝见世之为

父母、为舅姑以此为悔者不少,其有及乎?

肫:zhūn,恳切,真挚。

迨:daì,及,等。

【译文】

有学问有成就的先辈常常引用《颜氏家训》教育我的兄弟,说:“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人小时候天真、诚实,只要是父母的话都能听从。等到他渐渐长大,随着环境的影响、习惯的养成,对父母的话就不是很信服了,到这时再用力提着孩子的耳朵训教,已经晚了。谚语说的好:“教儿婴孩,教妇初来。”妻子刚从娘家来,没有了娘家父母兄弟的宠爱可依靠,所以常常能虚心听从于叔伯姑舅,唯恐自己做错事情,如果不在这个时候教育她,就也会像孩子逐渐长大成人不易改变了一样。常常看到世上做父母、做叔伯姑舅的为此而后悔的有不少,这又有什么用呢?

【第3则】

孩提之童,知爱知敬,始家邦终四海,即由此充之,非由加也.其他皆属继起,况外物乎?幼时嬉戏,或指某物曰“是我有也”,先大夫必怒责之。盖恐长自私自利之心而渐离其天性也。防微杜渐,用意深矣。

【译文】:

孩子小的时候,(就要让他)知道爱什么敬什么,始于家庭而恩泽于天下,由这些充实孩子就足够了,不用其它。其它的都是由此而来的,何况那些身外之物呢?小时候和伙伴一

起玩耍、嬉闹,有时会指着某个东西说:“这个是我的。” 先辈听了必定生气地责备他,就是怕孩子增长自私自利的思想而导致渐渐偏离他(知爱知敬的)天性。防微杜渐,用意多么深远呀。

【第4则】

人之于子,欲其富、欲其贵、欲其寿,考若将萃人生之福泽而备于一身,而后为慊也。察其所以教之,则一切相反。名不立行不成,听之而已,是非导之以贫贱乎?伤生伐性,任之而已,是非促之以夭殇乎?至左道营谋,而亦有得富贵者,非徒祸其子,而又以自祸。幸而废疾,久不死,亦谓之寿考,视息焉而已矣。吾见有子者,之爱之而适以害之也。即或未至于害,而膝下抚摩,亦已痴马矣半世矣,安望其能诒谋于后也?不诒谋于后,与无子何殊?

寿考:高寿。

慊:qiè,满足,快意。

夭殇:即夭折。

谋:“营谋”,图谋、营求。“谋于后”,考虑、谋划。

诒:yí,留传,赠送。

【译文】:

人人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大富大贵,安康长寿,恨不得把自己一生所有的福份都汇集给孩子,这样才会满意。但看他教育孩子的方式,却正好相反。孩子既没有功名也没有德

行却听之任之,这不是引导孩子成为贫贱的人吗?孩子害物伤人也听之任之,这不是促使孩子早死吗?当然,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图谋、营求,也有能大富大贵的,这不仅是害了孩子也害了自己呀。(那种折磨)就如同侥幸消除恶病而久没有死也算是长寿,但只能够看着他喘气罢了。我看到有的有孩子的父母,他爱他的孩子却正是害孩子;即使还没有到害孩子的地步,但把孩子揽在自己的膝下不停地抚摩,这也会导致孩子像呆子一样半辈子不能自主自立,还怎么能期望他为后代子孙考虑、谋划呢?不能为后代子孙考虑、谋划,和没有孩子有什么区别呢?

【第5则】

教子以身不以言,非不以言也,所言皆其所行耳。其言如是,其身不如是,子固从其身不从其言也。彼自其有生而即习见矣。心会之,性通之,闻一朝之言而大反之,虽贲育之勇不能也。人有不美之行,念及其后嗣,而翻然改悔者,迁善改过,盖亦教在其中矣。

贲育:贲,bēn。贲育即孟贲、夏育,战国时勇士。《尸子》云:孟贲,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兕虎。《战国策》曰:夏育叱呼骇三军,身死庸夫”。

【译文】

教育子女要用身教而不用言教。不是不用言教,是因为言语说的都是本身的行为罢了。如果说的是这样,做的不是这样,小孩子就会服从你做的而不服从你说的。那是因为小孩子从一出生就常见大人这样做,心里能领会它,思想上也明白它,听到一朝一夕的话就改变长久形成的习惯,即使像战国时孟贲和夏育那样勇敢的人也做不到啊。一个人如果有不好的行为,想想自己的子孙后代,就幡然悔悟、改过自新,这教育就在你的行动之中了。

【第6则】

凡幼习勤苦者多成,生处安乐者多败;劳则善,逸则淫,其理固然。丰衣足食,反为不幸。然则如之何?曰:“常置之勤苦之地,执业而习之,立程而课之,其荒怠者,扑之勿恤也。”其庶几乎?

扑:封建时代教师惩戒学生用的戒尺。

文:古指法令条文。此指教刑、家法。

【译文】

凡是幼时刻苦学习的人成功的多,处于安适享乐环境中的人常常失败而一事无成;勤劳就会养成善德,安逸就会生发邪恶,那道理本来就是这样。所以丰衣足食,反而是不幸的事。那么怎么办呢?那就是:“坚持把他放到勤劳艰苦的环境中,拿一门学业来让他学习,设立一定的课程并且按一定标准去考核他。那些懒惰荒废学业的,要用家法惩戒他而不要顾惜。”那不就有希望了吗?

【第7则】

子孙虽愚,《诗》、《书》不可不读。人之有子,岂尽聪明?然心性本具之理无不可解。每见顽愚下质学书不成,去而他适,终其身,悖理伤教之言不敢出也,干名犯义之事不敢居也,只为曾经读书,则亦有主于其中者矣。

【译文】

子孙虽然愚笨,《诗》《书》不能不让他读。不管谁家的孩子,哪有个个都聪明的?但人的心理规律都是可以掌握的。常常见到那些顽皮、愚笨的人读书不成功,离开书本去做其他事,一直到死。背天理伤风败俗的话不敢说,触犯刑律的事不敢做,只因为他曾经读过书,在他心中便有做人的道理了。

【第8则】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中而才,父兄之贤也。父兄贤,则亦欲其子弟之贤。不中不才,怒而付之度外,是弃之也。彼既不中不才矣,安能即识父兄之意,而自反于中才?故曰:“养养者不急”,求其效之谓也。朝焉、夕焉、俯焉、仰焉,其得诸观感之间,必有动于不自知,发于不自己者也。微乎,微乎!

【译文】

孟子说:“正直的人可以使不正直的人养成正直,有才能的人可以使没有才能的人有才能。”正直而有才能,究其原因是父母有德行有才能。因为父兄有德行有才能,也想让他们的子弟有德行有才能,子女不正直无才能,父兄生气而不去管教他,这是放弃他。既然子女不正直无才能,又怎能理解父兄让他们有德行有才能的意图,而自我反悔?所以说:“教育子女不要着急,以求达到应有的效果。一朝一夕、一俯一仰的时间去教育,子女在这顷刻之间能够看到、听到,必然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感动,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启发,这是小事吗?这是小事吗?

【第9则】

何以教子?修身之道,即教子也;何以齐家?教子之方,即齐家也。一言一行,不出于

恩,即出于礼;不由于义,即由于情。子生而见之、闻之,以为理固如是。其不如是,必恐父兄知之,而知之又必不恕之也,潜消其非心而暗长其善念者必多矣。至家人异姓聚处,各有爱憎,或形迹介念,或言语生嫌,或小人 搆衅,皆所不免。彼见子承父教,雍雍秩秩,不敢小有违也。亦将以义胜私,化其忿忮之情,求合于惇睦之意。即有不合而争,然争而不胜其让也,家不由是而齐欤?

【译文】

用什么方法来教育子女?加强自身修养的方法就是教子之道。用什么方法来治家?教育子女的方法就是治家之法。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是出于恩,就是处于礼不是义,就是出于情。子女生下来就见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以为本来就是应该是这样。子女不这样做,一定害怕父兄知道自己的行为,父兄知道一定责备自己,那么内心不正确的思想行为就会暗暗消失,而善念就一定增多了,至于不同姓氏的家人住在一起,个人有个人的爱憎,有的为一点小事生嫌隙,有的受小人挑拨,却在所难免,那些子女接受父兄的教诲,就会争萧有序,不敢有丝毫违背的地方,这是用义战胜私欲,化解怨怒怨恨之情,以求家庭和睦,即使不合而有小小的争议,然而有争议不能取胜时却能相互谦让,家族不就由此而兴盛起来了吗?

【第10则】

教子之法,《弟子》一章尽之矣。孝弟、言行,处身接物,推其义类,则《曲礼》,内则《少仪》,毕具其中。学文者,学此文也,不但习其事,而又绎其理;不但识其当然之宜,而又以通其事之所未经、达其意之所不及。循而行之,终身不能毕也。

【译文】

教育孩子的方法,《弟子》这一章已经都说了。孝弟的言行,处身接物,(推断)其中的含义,表面上恭顺有礼,接纳没有礼仪地行为,都包含在其中,学文的人,学习这篇文章的人,不但要反复练习这件事情,而且要寻求它的事理;不仅要认识这其中的权益利弊,而且还要瞻首未来,做到道义不能够解释的地步。反复做下去,一辈子都不能完毕。

【第11则】

人之于学,终身焉而已矣。谓其身既终,则学亦止也。吾谓终身焉而犹不已者,教子是也。西洋习算法,其制器亦以算法通之。父制不成,遗之其子,必成而后已。一艺且然,况学以求道者乎?

【译文】

人的学习是终身的。人已经死了,那么学习也就终止了。我说终身学习不止这些,还要教育子孙后代。西洋的科学,他们的科学技术和我们的算学相通。父亲做不成,遗留下来,儿子一定把它完成。从技艺看到的这些,更何况学习求道的事情呢?

【第12则】

农工商不能化,惟士则能化,以其学也。希贤而贤,则亦希圣而圣。既有其资,又竭其力,虽天地不能限之。魁然七尺,而人目之,曰:“是酒囊也,是饭袋也”,有不愧生于中、颜变于外者乎?此腹负将军,不力于学,何以能免?

【译文】

工人、农民、商人不能教育感化别人,只有做学问的人,利用他所学的知识,才能教育

感化别人。希望他是贤人他就会成为贤人,希望他是圣人他就是圣人。既然他有天生的才能,又用上所有的能力,即使天和地也不能限制他。高大魁梧的七尺男儿,人们看着他,说他是酒囊,是饭袋,有内心不惭愧,脸色不改变的吗?这样的人即使成了将军,如果不努力学习,又怎能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第13则】

材质有高下,赋禀有强弱。高而强者,多纵轶;下而弱者,多委靡。陶冶之,变化之,舍学何以哉?天性好学者,上也;天性不好学者,下也。不好学,则必有他所好,则不可知矣。所贵乎教者,转其不好而使之好焉耳。转而好,吾有望矣。

【译文】

材质有高下之分,赋禀有强弱之分。高而强的人,超越很多;下而弱的人,多委靡不振。陶冶他,变化他,除了学习还有别的办法吗?天生爱好学习的人,积极向上;天生不爱好学习的人,每况愈下。不爱好学习的,一定有他所爱好的,那就不知道了。教育的人所重视的,应是转变他不喜欢的为喜欢的。转变成他喜欢的了,我们就有希望了。

【第14则】

幼时未有不好嬉戏者,但嬉戏亦不同。要观其爱,敬之,良不失赤子耳。自七八岁,即当亲师傅,就理义,浅近处,日为讲解,渐进减加,至二十岁,不可一日旷闲。彼既得其旨趣,则以后自不能已。学贵始基者,此也。此时任其悠忽,既冠,而人事纷矣,乃始作平地一篑,不独其迟而无及,恐嚼蜡无味,亦格乎不相入也。

【译文】

小的时候没有不喜欢嬉戏玩耍的,但嬉戏玩耍也不相同。要观察他(是否有)友爱尊敬之心,(是否)不失小孩的童心。当孩子七八岁的时候,就要当他的老师,每天把简单的理义讲给他听,渐渐地加深,渐渐地增加数量,到了二十岁,每天都不可以空闲。到时候得到了其中的乐趣,以后自己就不能控制自己了。这就是基础。这个时候任其自由放纵,到了弱冠的年龄,人情世故纷杂,再开始学习教育就已经失败了,不仅缓慢而且赶不上,恐怕要像嚼蜡一样没有味道,也和人的发展格格不入。

【第15则】

教家之道,一门之内不得有樗蒲 (chú pú古代一种游戏,象古代的掷色子。)戏具,有则焚之、碎之,勿移时也。此等必断根绝蘖(niè)而后可。吾见大家末流以此败其子弟,坠其家风,至求降为皂隶而不得。其初,亦谓偶为之、无害耳,而流毒至此,谁之过哉?

【译文】

持家之道,家中不能有骰(tóu)子这种赌具,如果有就一定要把它烧掉、打碎,不要迟疑和拖延。这种东西必须(在家中)做到断根绝蘖才行。我看到不少名门望族的后代就是用这个让孩子败坏,让家风堕落的,最后他们就是连奴仆也做不成。一开始,他们认为(这种游戏)偶尔玩一次,没有什么害处,可谁想到毒害之深到这种地步,是谁的过错呢?

【第16则】

为学,要先安贫。箪瓢蔬水,孔、颜家法也。澹泊则心性通明;醉饱则意智昏塞。此其

为损、为益,已不自同况。厌贫,一心也;羡富,又一心也。汲汲营营,求去其贫而趋于富,又不止于千百亿心,是终身只在忧戚歆羡中过。目不暇学,学亦无益。不以其道得之,君子于富贵则不处,于贫贱则不去,有以也夫!

【译文】

做学问,首先要安守贫穷之苦,以贫为乐。粗茶淡饭是孔家、颜家一贯的生活作风,也是他们的家教方法。淡泊的生活使人精神愉快,心底明亮;饱食终日的生活(反而)使人的思想迷糊、神志不清。这其中的利害就不用多说了。讨厌贫穷,是一种思想;羡慕富裕,又是一种思想。千方百计地设法摆脱贫穷走向富裕的人,又何止千百亿人!这些人终生在因贫忧愁、渴慕富贵中度过。他们没有时间学习,即使学习也没有好处。(因为)不用正当的手段得到富贵,君子不会去享用,宁可置身于贫贱中不离开。这种精神是多么可贵啊!

【第17则】

为学,先须立志。凡人日用云为,皆依其心之所向,未有心不欲而为之者。一技一能,亦必志在必成,而后能专其思虑,勤其操习,虽苦且烦不为惮,亦不肯辞也。志不立,则漫然尝试之而已矣。不旋踵而思退,何以能成?

【译文】

做学问,首先必须立志。人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根据他心中所想的去做的,没有心中什么都不想就去做的人。任何一种技能,你必须下定决心要成功,然后才能专心去做,勤奋地去练习,即使再苦再麻烦也不会惧怕,也不会因此而放弃。如果不立志,就会毫无目标地去做,最终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如果不马上改变这种做法,怎么能够取得成功呢?

【第18则】

为学,先要拓其识见,所谓放开眼孔是也。天生人,予之以心,予之以性,体立而行,原与天地无二,即天地所生之物,莫非与我相关,无不要我裁成,无不待我辅相。亲亲、仁民、爱物,只是一贯行去。人只为无端自视为庶物之一,求安求饱外,他无所望,是其心与性者先自狭小矣。则其所为学者,虽以圣贤之书,仅同于百家小说,适成一谋衣撰食之资,于学何有哉?

【译文】

做学问,先要拓宽自己的知识面,也就是所说的开阔视野。人一出生,就已经被赋予心思,被赋予秉性,让他在天地间行走,本来与天地自然万物没有什么不同,天地间的自然万物无不与我息息相关的,无不需要我去选择,无不等待我去帮助。亲近自己的亲人、仁慈的对待民众、爱护世间万物,自始至终地这样做就好了。人们总毫无根据的把自己看作普通万物中的独特的一员,只求个人生活安定,吃饱喝足,再也没有其他的追求,这是因为他的心思、性情狭小的缘故。他们所学习的书籍,即使是圣贤们的著作,也仅仅是和读百家小说一样,只把它们当作赚取吃饭穿衣的资本罢了,这对做学问有什么好处呢?

【第19则】

为学,先要宏其器量。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所以成其高深者,亦以其高深先有以纳之也。万事万物,皆我之所欲措置;一义一理,皆我之所当包罗。凡自任自是者,同则受之,异则拒之,合则详之,离则略之,是其学也已无容纳之地矣。所谓千变万化者,何从得之?

【译文】

做学问,必须首先使自己的气量宏大。泰山雄伟是因为不拒绝微小土壤的加入,大河大海宽阔是因为不去选择汇入的河流,之所以他们都能够高大深远,也正因为他们先拥有了高大深远的气量,从而能容纳万物。(只要我有这等气量),万事万物我都想办法处理,所有的道理我都想接受下来。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与自己一致的就接受,相反的就拒绝。合乎自己心思地就了解得多,不合乎自己心思地就了解得少,他这样做学问就再也没有可以容纳的空间了。那些千变万化的本领,又从哪里得来呢?

【第20则】

第一下手功夫是克己。人之为自己,先有私意牵制,所以见理不明者,亦行之不力,不便于己故也。痛治此心,去之务尽,自然光明正大,超出万物之表。然去之尽未易言也,但自体验于心体之间,收进一步,便是拓开一步;收之愈约,则拓之愈广。积渐行之,其中有真乐存焉。

【译文】

做人,第一迫切需要有的本领就是克制自己。一个人为了自己,总是有私心牵制。有时明白道理却不遵循,做起事来也不会彻底,那是因为做了就不利于自己方便的缘故啊。下定决心克服私心,把私心去尽,自然而然就会感到心中光明正大,超脱于万物表象。然而舍弃私心并非像说的那么容易,只是在各人身心里能体验到而已。如果私心有一点收持,心胸就开拓一步;私心收持越少,心胸就拓展得越宽广。不断积累力练,就会体验到其中的乐趣了!

【第21则】

其次工夫是体物忠恕,违道不远。张子谓“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道。凡人于己则明,于人则暗,夫人己皆人也。其理同,其心同,肝鬲之物,既不能晓,何以处万事乎?实则知之甚易,取之于己而己。处处反观,时时对照,行之既久,此心便如明镜。一遇事来,隐显幽深,面面皆到,知明处当,莫不由此。一言括之曰:“设身处地”而已也。

【译文】

做人,其次就是要会体谅别人,真诚地宽恕别人,这样就离做人之道不远了。张子说:“以爱己之心爱人”就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所有人对自己的心理非常明白,对于别人的心理却不明白,其实别人和自己都是一样的人。(有人说)虽然人的内部构造是相同的,心是相同的,可是别人的肝胆自己又不能看到,又该怎么处理自己与别人的关系呢?其实明白这个道理是很容易的,只要把自己和别人放在同样的情景就可以了。时时处处从别人的角度看问题、对照自己,这样久而久之,心就会如明镜一样。一个人处理问题时,能很深刻地看到问题内在的本质,能全面地认识问题,能透彻地理解并妥当地处理问题,没有不这样做的。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设身处地”。

【第22则】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圣人所言,三代教士之法也。春秋时学校已废,圣人何为言此?盖其法废,其意存,法虽不行,而意初无异。诗者,好恶形于美刺,情见乎词,读之易感,上自朝廷,下逮委巷,配天严祖以及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发乎情止乎礼,义备之矣。礼,天理之节文,使人行之而知其义,与诗亦无异也。特,诗主劝诫,礼主持行耳,乐则其数全亡,然其理亦可知也。今之为学,讵外乎此?识得之者,皆是心性之物,则其本末先后了然无疑。士苟有志于三代之材者,能舍是而他求耶?

【译文】

诗使人意气振奋,礼使人立身安命,音乐使人修养完善,这是圣人所说的,是夏商周三代时教育学生的方法。春秋时学校已经被废止,圣人为什么还这样说呢?学校虽已被废止,但它的意义还存在,方法虽已经不实行了,它的意义并没有变化。诗就是把个人好恶写成赞美或讽刺的篇章,情感显现于词句中,读了容易使人受到感染。上至朝廷,下到平民,祖祖辈辈以来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抒发感情又符合礼仪的要求,这样道义就具备了。礼是上天形成的礼节,使人知道应该怎样做为什么这样做,和诗没有差别。只不过诗用来劝戒,礼用来约束人们的行为罢了,乐虽然没有以上列举的这些功用,然而,它的道理也是可以明白的。今天做学问除了这些还有其他吗?我们学到的这些知识,都是来自心性的东西,那么它们的主次先后便了然无疑了。你如果立志成为夏商周三代时那样的人才,能放弃学习诗礼乐这些内容而寻求其他的学习内容吗?

【第23则】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学而求仕,犹无基而造堂室也,虽有材木砖瓦,将何所施?基不坚不厚,尚且有倾覆之患,况无之也?君子则不然,务广其规模,实其根脚,吾有基矣,虽不设堂室,何害是以俯焉?曰有孳孳,而高爵厚禄略不一动,其顾瞻也。

【译文】

不担心没有高的官位,而担忧自己该怎么样去建功立业。不学习而追求做官,就像没有打地基就造房子一样,虽然有木材砖瓦这些材料,可如何施工建设呢?基础不坚固不厚实房子就有倒塌的危险,何况没有根基呢?君子就不一样了,(他盖房子:比喻学习)一定要扩大它的规模,坚固它的根基;只要我有根基,即使我不建厅堂,对现在有什么危害呢?每日

里勤学不已,不为高爵厚禄所诱惑,自己就不会迟疑不前了。

【第24则】:

古之学者,为已不专在读书。读书,其为学之一事也。今则专以读书为学矣。然圣贤微言大义具在简编,所以读之,亦欲因此求其心源,而得其施于家国天下之道。世乃更不知此,直以为科第梯梁,须借是耳。吾见故家有父兄之教子弟之学,竟以为秘诀相授受。而子若弟者,自其少有知识,已利禄熏于其心。幸而得之,则不识化民成俗尽职报国为何事;而不得者,则羡慕惭恨以终其身。于是其人才尽坏,而家风日替矣。岂不哀哉!

【译文】

古代求学的人,做学问已经不单单靠读书。读书只是做学问的一条途径。现在却认为只有读书才是做学问。既然圣贤们的微言大义都在书中,所以要读,也希望从中得到他们思想的精华,从而得到理家治国的道理。可是后世的人不知道这些,只把读书当作科第进官的阶梯,就凭借读书罢了。我看见老家有长辈教晚辈做学问,竟然把它作为秘诀传授。而晚辈们稍微有点知识,就已经被利禄熏染了思想。即使侥幸学成的,也不知道理民治国是怎么回事;没有学成的,则悔恨终身。于是他们的人品都变坏了,而导致家风也一天天堕落下去。难道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第25则】:

古之读书者,不言为文,盖道积厥躬,发为事业。现于威仪,词气皆文章也。自周之衰而文盛,文盛而著述大兴,于是秦汉一变也,魏晋六朝又一变也,唐宋元明又一变也,流为制义又一变也。今之习制义,则自童子至老壮无不为之。乡以此抡才,朝以此选俊,其孰能

不为?然文,原无古今之殊,今试取前明及国朝诸大家之文,原本经术,旁该子史,体格神韵何尝有异于古?乃今无其学,而为其文者,又自创为卑弱软俗之语,而方高自衿许,以为吾将冠时流、取高第。稍知古文者,读之已不解为何义何法矣,岂不误后生而玷当世?吾尝欲选前人制义数百篇为家塾之式,而卒卒未遑。要之,学古人之读书,积久而流,则亦非世俗之所可及也 。

【译文】

古代读书之人,不说自己会做文章,而把毕生的精力用在了事业上。他的仪表和话语表现出来的都是美妙的文章。自从周代的衰落时起写文章的风气开始盛行。作文著述的风气兴盛起来后,秦汉时文风发生一次变化,魏晋又有了一次改变,唐宋元明有了更大的变化,当前编制的教材又是一次改变。如今的教材,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都以此为学习的内容。乡里用它选拔人才,朝廷用它选拔俊杰,谁能不去学呢?可是文章本来就没有古今的差别,拿当前的文章无论是在文体风格还是神韵都与古代的子史经集有什么区别呢?于是今天那些没有真才实学而做文章的人,又自创了一些卑弱软俗的言辞,并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能名时流之冠、夺得高官。稍微学过古代文章的人,读了这些文章后不理解它是什么思想什么风格,这样做是不是在玷污当世误导后人呢?我曾想选取前人的数百篇名作作为家塾的教学内容,忙碌得没有时间完成。要学习古人读书,时间长久了自然就形成一定风气,也不是世俗之人所能达到的。

【第26则】

天生我而得为读书之人,幸矣;且予以尚能读书之资,又幸矣;无酬应之乱意,无饥寒之迫身,家世儒素、庭训禀承、师友之功具于门内,又大幸矣。及此时而不自力于学,老大无成,何待问哉?尝忆少时萧瑟之晨、寂寞之夜,心清致远,读书情景如在目前;其壮年以

后,人事纷杂,都不省记。此盖真境故久而不忘,幻境故过而即灭也。若夫役役于妻子什宦,逐逐于饮食宴乐,言则不由衷之言,行则不自主之事,东奔西走,朝不辨朝,夕不知暮,老而回首,若竟未曾度此岁月,后人历数岁月,亦若并无此人。若此者,累累皆是也,悲夫!

【译文】

我一生来就是读书人,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并且上天给了我读书的天赋,又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我没有那烦心的应酬,不担心有饥寒之苦,家族世代都有儒家的素养,家族训诫世代相传,并且家族中的师友很多,又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到这时自己再不努力学习,老了毫无成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回忆起少年时候,早晚读书的情景还犹如在眼前;而壮年后的人情事事却早不记得了。这就是真正经历过的事情经过多长时间也忘不了,如幻想中经历的事情过后也就忘了。如果把主要经历都放在了照顾妻子儿女、沉迷于仕途上,每天忙于无聊的应酬,说言不由衷的话,做自己没有主见的事情,东奔西走忙得不知早晚,可到了老年,回忆起来,竟像没有经历这么多的岁月,后人回忆起来,经历中也好像没有这个人。现实中,像这样的人太多了,真是可悲呀!

【第27则】

今日视昨日,则昨日无有矣。明日视今日,则今日又无有矣。人生数十年,日月几何?少时玩弄流光,自缘后日方长;迨迟暮观之,曾不能一瞬也。稍可不恨者,独曾读之书在耳。陶侃运甓,法大圣而惜荫,祖逖闻鸡,蹴凉朋而起舞,士诚念此,当有汲汲皇皇忘食与寝者矣。

【译文】

今天看昨天,那么昨天已经过去了。明天看今天,那么今天又过去了。人生几十年,时光又有多少呢?年少时玩乐戏弄(不珍惜)时光,自然因为觉得以后的日子还长呢;等到年老时回看人生,连一瞬间都不到。稍微可以不(感到)遗憾的,只是曾经读过的书还在罢了。陶侃(每天)运转(于室内外以励志勤力),效法圣人大禹珍惜时光,祖逖(凌晨)听到鸡鸣就踢醒自己的好朋友起来舞剑。读书人果真能想到这些,就应当有急迫匆忙废寝忘食的了。

【第28则】

读书先观其大意,次寻其条理,次味其意趣,正观之,反观之,侧观之,其内有所隐,其外有所包,必有四通八达、头头皆是者也。不善读书者,读此书只是此书;若善读书者,读一书而诸书咸在。朱字所云“默识心通、触处洞然”,正如此耳。制义以四子书命题,盖是六经之统会、百家之折衷,以一书通之,而经传子史皆其注脚矣。果能如此,则解经即是学文;而所为制义者,亦必精实磅礴,迥越流俗,非若彼浮游不根、旋荣旋落者之为识者所嗤也。

【译文】

读文章首先要理解作品的基本内容,然后分析其脉络、层次,进一步深入体会作者的意图、情感。经过多次反复阅读和品味,作品内在的情感和意图,外在的内容和结构,直到能够领会得合情合理、头头是道。不会读书的人,读书只是读眼前这一本书;会读书的人,读这本书就能做到与其他的书融会贯通。朱子所说的“心领神会、触类旁通”正是这样啊。他的制义以《四书集注》为名,实是儒家六大经书、诸子百家各观点集大成于一书,而把它们分成经传子史四类罢了。如果真能这样,那么解释经书就是治学做文章;而解经释义,也一定能够做到准确豁达,超越世俗,不像那些随波逐流、北荣辱所困的人那样让人嗤笑。

【第29则】

读经,要收纳到身心上来;读史,要推拓到事物上去。盛衰,治乱之由;兴废,存亡之迹。其己然者可考,则其未然者可知也。古人之用心行事,推见至隐,则《孟子》所云“知人论世”者也。至制作相承,则察其是非之理,核其因革之故,亦足以观时会之往来,验措施之得失。此则天地、人物、古今之富,不出户庭而如指诸掌,得不谓之通材乎哉?

【译文】

读经,就要收纳到自己身心上来;读史,就要推广拓展到外界事物上去。盛与衰,治与乱的原因;兴废存亡的事迹。那些已发生的事可以考察清楚,那么那些尚未发生的事也可以推知了。古人使用心力行动做事,由已出现的情况推知还隐藏的情况,(这)就是孟子所说的“知人论世”。至于(前代)制度继承延续下来,就要考察他们的是与非的道理,考核它们因袭与变革的原因,也足以看清时运的变化,验证措施的得失。这样,那么天与地、人与物、古与今的丰富知识,不出家门就能如同在(自己)手掌上(那样轻易的)指点说明,(这样的人)能不称之为通才吗?

【第30则】

《四书》、《五经》皆文也。以为精,精之至;以为大,大之至;以为奇,奇之至;以为变,变之致。包孕三才,通贯百代,以其皆以明道,后人不敢以文论耳。其在周末乃可言文,诸子主意非圣人之道,而文则甚奇,其才皆非后世可及,故勿论;唯《左氏》之文闳通博雅、《国策》之文雄轶遒警,二者若江河并流,同归溟海。同时屈原惊才绝艳,郁起江南,为辞赋之祖,皆大宗也。以后作者不出三途:秦文雄直,汉文醇古,贾谊、董仲舒、两司马、刘向父子、杨雄、班固其最著也;六朝文敝,而辞赋之作特多雄逸;唐宋以下虽各因时而变,

而杰出若韩、柳、欧、苏、曾、王、陶,铸古今终不能更开户牖,该其事亦有所止矣。昔之作者大略如此。不学古文,不可以为时文,沈雄雅健,非可袭而取也。舍此,则软美熟俗不复可入目矣。因论为学并及为文,亦欲后之为时文者之有以择之也。

【译文】

《四书》《五经》都是文章。如果认为它精妙,那就精妙到极点了;如果认为他博大,他就博达到极点了;如果认为他神奇,他就神奇到极点了;如果认为他多变,他就是多变到极点了。包孕着天、地、人三才,贯通了历朝百代,因为他们都是用来阐明儒道的,后世的人不敢把他们作为一般的文章来对待。他们在周末年则可以称为文章。诸子百家的主张都不是儒家圣人的道理,而文章却很奇妙,他们的才能都不是后世的人可以比拟的,所以不做评论;只有左秋明的文章宏大通畅广博雅致,《战国策》力的文章雄健超逸遒劲警策,二者如同长江黄河并行流淌,一同规矩到大海。那时屈原有惊世的才能高潮的文采,表达义愤郁结的文章从江南楚国开始,这是辞赋的初始,都是文章的本源。以后的作者不外乎三条途径:秦朝文章雄健朴实,汉朝文章纯朴古雅,贾谊、董仲舒、两司马、刘向父子、杨雄、班固使其中最显著的;六朝文衰敝,而辞赋类的作品大多雄奇飘逸;唐宋以后虽然各随时代而变化,然而即使像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陶宗仪这样杰出的人,也只能熔铸古今文章为一体而终不能另辟新路,因为那种事情也有所阻止了。从前的作者大概如此。不学古文,就不能写作时文,雄健超逸的风格,不能靠抄袭而取得,不这样,那么就软弱、华丽、熟烂、庸俗,使人无法再看下去。于是谈论研究学问并涉及写文章的方法,也是想要后世的人写作时文的人有办法来选择。

【第 31 则】

善读书者,如闻乐知音、当食知味,窈杳虚无之间,独喻而不可以告人。同一物也,一

人见以为物,一人见以为道,则固超乎形器之外矣。写真者,神情弗得不似也。拙者,于耳目口鼻求之;又下者,于衣履冠带求之,去而益远矣。初学为文,天分不尽高明;一就俗师,便坐此病,至终身不能出头。可惜也。

【译文】

喜欢读书的人读书的感觉,就象听音乐知其韵味,品尝食物知其味道一样,只可一个人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同一样事物,有的人看到的是此物的外表,而另一人却能看到该事物的本质,这就超出了事物的表象了。擅于画画的人,下笔就神似,略逊一点的,以耳目口鼻等五官求相似,更逊的以人的穿着打扮求相似,这就差得更多了。一个人开始做学问,其天份不高,又没遇到明师,就会养成只求形似不求神似的不良习惯,那此人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也不会取得成就,实是可惜呀。

【第 32 则】

词章之学,昔人以为无用,谓其费尽居诸、只工藻采,于道德经济全无当耳。其言固是,但此种亦有不同。以高才博学者为之,其风骨音响卓然迈俗,可以藻丽山川、辉映日月。导扬明盛,恒需于兹,但学之则须识本原,如《离骚》为词赋之宗,贾谊、司马相如、杨雄、班固以及潘岳、陆机、左思、鲍照、江淹、徐陵、庾信之徒,递相祖述,其所制作沉博绝丽、古意具存。学者得之,虽为今之律体,亦必迥出时流,可资世用。

【译文】

对于做文章,以前很多人认为它没有实际意义,说它是费尽心思只求词语华丽,对于道德经济没有任何帮助。这种看法看似有理,但是有失偏颇。博学多才之士写出的文章,其风

格卓然超俗,可与山川同秀,与日月争辉。引导昭示正面向上的事物,都需要它,但要掌握却必须认识其中的根本。如“离骚”是词赋的源头,而贾谊、司马相如、杨雄、班固以及潘岳、陆机、左思、鲍照、江淹、徐陵、庾信等这些人,世代接替,所做的辞赋都能气势磅礴,文风华丽,古风犹存。学习的人领会了根本,虽然是用当代的文体来写,也一定能超越时代,可以供世人学习。

【第 33 则】

生而知学者,无有也;生而不可教者,亦无有也。孩提渐远,知识渐生,此时如泉出山,清莹秀澈,流而不息。十四五后,如东方日出,天地光明,渐生渐盛,于此诱之以学,所见所闻皆新机也。日引月长,看圣贤之书,如万花飞舞,有不忻(同“欣”)喜跳动跂躍蒱者乎?进以百家之著作,又如仙源异境,转辟转多,愈探愈胜,有不心广神怡、流连忘返者乎?不幸其父兄志量短浅,谓人生至要无过温饱,不惟宣之于其口,而又导之于其途。子弟耳熟焉,而以为然,是自其幼也,灵秀之性固已汩没矣。又不幸其父兄以平熟庸滥之文弋获科名,自谓其得计也,取其所诵习者强之以学。其似焉,而以为喜;其不似焉,而以为忧。于是,子弟日在晦盲鄙塞之中,作尘腐冗烦之事,几幸于万一之效,而又不可得返,不如游闲之得以暂脱于苦恼,而呼卢 博之取快于一时也。一涉异途,何所不至,语其究竟,殆不忍闻。世之为父兄者,可不念哉!

【译文】

没有人生来就有学问的,也没人生来就不能被教导的,随着人的渐渐长大,他的知识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丰富,这时就像从山中流出的泉水,清澈纯净灵秀,流淌不息。人十四五岁之后,思维会越来越开阔,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天地渐亮似的,正是学习的好时候,学习的精力渐渐生成并旺盛,此时可诱导他学习,他所见到的、听到的都是学习的契机。伴

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让他拜读圣贤者的文章书籍,看圣贤者的文章就像看万花在空中飞舞般的精彩,看的人怎么会有不欢喜的呢?进而可以让他看百家的著作,这些著作又如世外桃园,能带人进入另一种知识和思想的领域,这难道不能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吗?不幸的是,如果此人的父辈兄长志向、目光短浅,认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过就是吃饱饭、穿暖衣,从而以此想法引导他、教育他。此人从小耳闻目睹多了也就接受他家人的这种思想了,所以,从他幼年时期开始,接受新生事物的灵秀的性情就被磨灭了。更不幸的是,如果此人的父辈兄长凭着平庸、无见地的文章获取了科举名次,从而自以为是,以他们自己学习过的文章以及所学的一套方法强加在他身上,并且以他做的好坏或喜或忧。于是,此人每天在这种世俗、盲目、闭塞的环境下生活,做着一些迂腐、冗长、繁杂的事情,还得不到什么效果,又不能够不做,最后他就会游闲在外,希望暂时脱离苦恼,取得一时的快乐。但稍不慎重,他就步入歧途了,究竟为什么呢,探其事故缘由,实在是让人不忍听呀。世上那些为人父辈、兄长的,该反省反省了!

【第34则】

名家旧族,其于为人、为学、读书、致用,皆有源流。时代既远,流俗迁移,渐不闻祖宗之训又久,并不识祖宗为何如人,乃始夷于蚩氓,降为皂隶,百年旧望,扫地尽矣。其初,种德垂基,根本原厚;三五世后,非无灵隽之士、秀颖之才,使其追本先谟(计划;策略)、奋兴振起未尝不可,复其文献之故也。乃习非溺俗,因循颓惰,仅顾一身,再世则庸材凡质,灵秀都无,欲不为驵侩(zangkuai 马匹交易的经纪人,泛指经纪人。)其可得乎?田舍郎犹其幸也。为子为弟不思承先,将何以裕后?使遗留之泽一旦遂绝,谁之责欤?

【译文】

有声望的旧族人家,他们对于做人、做学问、读书、做官,都有其渊源。时间在流逝,

风俗在变化,(后代)听不到祖先的遗训也已经很久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就做出一些让人认为丑恶卑鄙的事,成为了下层人。一百年的名门望族,就(在他手中)毁掉了。当初,(他的祖先)以高尚的德行为后代子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底子够厚实的了;三五代之后,并非没有灵秀之才,如果让他能遵循祖宗的优良传统,那么他家族的振兴也不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恢复他祖先的优良传统的缘故。现在(他们)却是学习沉溺于一些坏习俗,沿袭颓废懒惰之习气,只顾自己安享快乐(却不管别人),那么下一代均成为平庸之人,聪明灵秀之才都不见了,(到这时)想不做马匹交易的经纪人也不行了,(到头来)能做个庄稼人就已经是很荣幸的了。做为后代子孙却不能想到承接先人的衣钵,那怎么样才能使后代子孙富足呢?让祖先留下的恩惠很快地消失,是谁的过错呢?

【第35则】

人家始兴之祖,修德立行,致身通显,所谓豪杰之士,迈迹自身,不必有所凭借也。其微时,或艰难危苦,迁徙流离,濒于九死,卒能树立,卓然达于朝野、光于异 ,此其有异哉?舜何人,予何人,志气之为之耳。若子若孙,尚蒙余荫;轮指更数,邈焉无闻。非果难为继也,因约易而安裕,精勤易而昏惰,戒谨恐惧易而侈泰放逸,保家尚不可必,安望夫迪前光而追先烈者哉?旧家子孙常当如白屋之士,一切从平地积累,虽无门荫望气,犹兴;何况承旧德、袭余庆也?

【译文】

让一个家族开始兴起的祖先,(是凭着)修养品德树立威行,才使自身得到显赫的,这就是所说的豪杰之士完全凭自己的一言一行而不一定凭借(别人或运气)。(祖先)在地位低的时候,或者处于艰难困苦之中,或者处于流离失所之际,或者面临着九死一生之地,最后能度过难关,在朝野之上闻达,在别的家族中光耀,这是因为他们有特异的地方吗?舜是什

么样的人(他有特异之能),而我是什么样的人(平平常常的人),我所有的只有理想毅力罢了,有了理想有毅力就能成功。你们后代子孙现在蒙受我的恩荫;年轮交替多少年了,(你们)却是默默无闻。不是难以继承祖业,而是改变了俭约的风气而安心享受,改变了勤劳而趋向昏愦懒惰,丢了警戒谨慎之心而变得狂放不羁,(这样的人)保家尚且不可能,怎么盼望他发扬前辈的光辉业绩并追述先祖遗志呢?家里的人应当象贫穷人家的子孙一样,一切从零开始,虽然没有先祖阴德庇护,(只要努力)还是可以兴盛的;更何况那些承受先祖的阴德、承袭祖宗留下来的基业的人呢?

【第36则】

身为家长,宜率先子弟,各执其业,修孝悌忠信之行。一门之内,奉命唯谨,燕居温恭,朝夕毋傲、毋怠。婢仆端肃静听。执役有过,恕之;教之不听,遣之。寒暑体之,劳逸均之,此谓教家有法,蔼然而和,秩然而序。毋迫急、毋惰弛,内外整齐,上下协穆,此谓不严而治。入其门者,谓之太和;同其里者,以为法则。不用自治,亦且及人。易曰:“作善降之,百祥一门。”顺德 何祥?如之水火、盗贼、疾病、灾 (灾气)消于未形,灭于将发,何必甘露庆云乃为瑞也?惠迪(开导;引导)吉从,逆离惟影响。祥之所在,善气迎之;善之所聚,祥征辏焉。水流湿、火就燥,自然之符何疑哉!

【译文】

身为一家之长,应当率领子孙,各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修养孝敬父母尊敬兄长忠诚守信之品行。一家之内,(应当)恭谨地接受长辈的教诲,和睦相处,谦恭有礼,不能有丝毫的傲慢与懈怠。婢女仆人能够端庄肃雅静静地听从主人的谈话及指令。那些干杂活的仆人如果有过错,就应该用宽恕之心对待他;如果教诲他们却不听从,就应该打发他们回家。关心他们的冷暖,劳逸结合,这就是所说的治家之方,和蔼可亲,而家庭和睦,治家有条不紊,井

然有序。(治家)不要急躁,不要懈怠松弛,家内家外严整一致,上下和谐融洽,这就是所谓的不用严厉的家法而能治理的好的情况。来他家做客的人,都感觉气氛和睦;同一胡同的人,以他们家的方法为准则。不用等待自己去治理,也就因此影响到别人了。《易经》上说:“多做善事,祥瑞就会降临到你家门。”多行善事能看到什么祥瑞呢?这就像是把水火、盗贼、疾病、灾气在还未形成、发生时就消除了,何必显露出吉庆云气才是祥瑞呢?施加恩惠,吉祥就会跟从而来,背叛他的人也像影子那样依附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祥瑞存在的地方,行善之气就会在那里出现;(反之)行善之气聚集的地方,也就是祥瑞聚集的地方。水流过的地方就会湿润,火烧过的地方就会干燥,这是自然之理,又有什么疑问呢!

【第37则】

乐天知命,有道皆然。进退屈伸,与时消息。颜子不遇孔子,亦必为大贤无疑,论语所记寥寥数语,非圣门记述,竟无可闻。孟子出而应聘,年已老矣,数十年家修亦无知者。诸葛武侯躬耕南阳,时无昭烈,则亦高卧终古,观其器量,必不为孙曹可知也。此皆身负王佐之略,遁世无闷若此。后世一善一能,亟求自见,至失身而不恤,度量之相越岂不远哉?彼三大贤诚不可及,然学者能识其意,其心目中亦当有突过寻常万倍者矣。

【译文】

顺其自然地生活,有德行的人都是这样。能屈能伸,随着时间或增或减。颜子若没有遇到孔子,也必定会成为贤能的人,这点不容怀疑。《论语》所记述的只有寥寥数语,若不是圣门记述下来,最终也无法听到。孟子周游列国,应聘出仕,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他几十年的家修也无人知晓。诸葛武侯躬耕于南阳,如果当时没有刘备去发现他,那么,他就只能留在南阳终老一生。看他的器量,一定不为孙权曹操等人所知。这些人都有王佐一样的韬略,而后世的人们有一点特长、才能,便急急忙忙寻找别人关注自己,以至于丧身丢命也不顾惜,

这些人的度量与颜子、孟子、诸葛武侯相比,差得岂不太远了?这三大贤人我们的确无法相比,然而作学问的人若能领会其中的意旨,那么他们的心中也一定会有超过平常人一万倍的东西了。

【第38则】

学优则仕,不优则不仕,优亦不必不仕也。高官厚禄与性分无与,况朝廷设爵以待贤者、能者,苟非,所据则素餐可愧,覆遡 su鼎中的食物)尤可。忧我自视,可以功施社稷、德被生民者安在?乃冒昧而承其乏者也。即或知能足效一官,亦时来则为之。吾见世之求仕者,多为其途奔走风尘,需迟岁月,迨其半通甫绾,而花发盈头矣。早知有命,悔不读书,此所得孰大?所丧孰多?即末世人情,视有官司为荣、无官为辱,习俗移人,贤者不免独思:父母生我,祖宗望我,只为与世俗争一日荣辱科?况无官反荣、 官反辱者,比比而足也。

【译文】

学好了就可以做官,学不好就不能做官。学好了并不一定非要做官。高官厚禄对人的天性没有什么帮助,况且朝廷设立爵位给那些贤能的人,如果是不贤能的人占据了这样的位置,不劳而获怎能不感到羞愧,如果不能胜任,办错了事情,那罪过更大。我担忧的比照,能够为江山社稷建立功勋,功德遍及民众的人在哪里?都是掩盖自己是充数的人。就是有的学问能够胜任某一官职,也是时机来到才做的。我所看到的追求仕途的人,都为他们的前途东奔西走,白白耗费时光,到了官位显赫的时候,却已满头白发。早知道有这样的命运,就会后悔没有读书,这样的得失哪个大哪个小?到了末世,人心都以做官为荣,不做官为耻,世俗能够改变人。贤能的人就会独自思考:父母亲生了我,列祖列宗期望我,难道只为了和世俗争一时的荣辱吗?况且不做官光宗耀祖,做官辱没先祖的人比比皆是。

【第39则】

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吾为反其言曰:贫贱有余乐,富贵不堪忧。闻者或以为怪,尝验之矣。日日而忧不足,是终身无足之日也;日日而以足为乐,是无日非足之时也。一身所需其能几何?加以妻孥(nu子女),又将几何?富饶之子,半菽(shu 豆类的总称)之费,不免攒眉;寒窭(ju贫穷)之士,计身而衣,量腹而食,反有余力可以及人。此岂世间怪事哉?盈虚消息,只在一进一退间,若不思耳。

【译文】

有钱的人过的很快乐,贫穷的人过的很忧愁。我却这样说:“贫穷的人过的才算做的真正的快乐,有钱的人生活的才忧愁。听这话的人或许觉得很奇怪,我曾经亲身去体验。每天都为不满足而忧愁,那么一生一世也不会有满足的一天啊;每天都为感到很充实、很满足而感到快乐,就没有一天不感到满足。一个人自己能有多少需要呢?加上妻子、儿女,又能有多少呢?有钱的人,一点点花费就免不了感到不愉快;贫穷的人,有计划地消费,反而有能力帮助别人。这难道是世间的怪事吗?人世间的盛衰兴亡,就在这一进一退之间,只是你不去思考罢了。

【第40则】

子弟皆当学;为官者,子弟尤不可不学。其学焉者,人之视之,己以为其中无有矣,况饱食而无为者耶?世有父兄做官,视亲师取友攻苦读书之事,悉非所急甚者。朝歌夜弦,酣酒纵博,方谓人生适意,遑恤其他?迨时移势改,所谓荣耀风华者既往,只余百无一能之子弟,携坐食现成之家口,倚亲傍友,东走西奔,得过今日而明日复然,后日更不可问。若此者,吾见己多矣,恨不于梦梦时垂涕泣而告之也。

【译文】

孩子们都应当学习:做官的人的孩子尤其不能不学习。那些学习的人,人人都能看到他们的学问,而他们自己以为并没有学问,况且整天碌碌无为的人呢?祖上有作官的人,重视向师傅和朋友学习刻苦读书的事情,而不是自己着急所能行的。整天沉迷于歌舞,饮酒作乐,认为这些事才是人生的快事,他们闲暇时还考虑其他的事情吗?随着时势的变化,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都会成为过去,仅仅剩下什么都不会做的人,带着只会吃现成饭家人,依靠亲戚朋友,东奔西走,勉强过了今天,明天又是如此,以后的日子更不必说了。象这样的人,我见的很多,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在他们昏聩的时候告诉他们这个道理呢?

【第41则】

凡能照管他人者,其后多能全自己;其只知有己者,后并自己亦待他人。在心体志量大小己异,其才能亦自殊也。若学者得万物一体,其广大更不同矣。天地为心,非夸也。学不如是,不足为学,只成照管一身伎俩耳。方且爱物,何况仁民?方且仁民,何况亲亲?其理是由近及远,其量可举远该近。所簿者厚而所厚者薄,亦未之有也。更宜反转观之。

【译文】

凡是能够为他人着想的人,也能够正确、全面的看待自己;那些心中只有自己的人,既不能正确的对待自己,也不能正确的对待别人。人的心胸、体力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的能力也是不同的。如果能认识到万物一体,他的心胸会更加宽广。天地都在他的思想之中,这并不是夸张。学习如果不能达到这种境界,不能算作有学问,只不过学成了一点自己照管自己的伎俩罢了。能热爱世间万物,不是更能热爱人民,不是更能照顾自己的亲族吗?这其中的道理是由近及远,其中的气度可以由远及近。让生性刻薄的人厚道而让厚道的人变得刻薄,是

从来没有过的。更应该反过来看。

【第42则】

所谓三代之材者,何也?皋陶曰:“亦行有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僵而毅”。彰厥有常夔[kuí]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周官大司徒兴贤能,知、仁、圣、义、忠、和谓之六德;孝、友、睦、姻、任、恤谓之六行。其时家有塾、党有庠、州有序,取秀民为士,纳而教之,三年考校,以升于学,又三年考校,然后论官材焉。谓其材可堪某任,授某官也。春秋时学校废,师儒在下,孔子修明之,其大学即太学,教士之旨也,自致知格物至平天下,总之曰:“明德新民”。有体有用,有本末始终、先后之序,萃群弟子激励之、裁抑之,期蹈乎中庸而止,则诗之感发惩创、礼之增美释回、乐之消融荡涤,皆所以长善救失,去其过不及,以就乎中,所谓三代之材也。

【译文】

什么是三代之材呢?舜帝的大臣皋陶说:“人的行为要有这九种美德:宽宏而又严肃,和顺而又卓立,质朴而又严恭,多才而又敬慎,驯服而又刚毅,正直而又温和,简易而又方正,刚正而又笃实,坚定而又果断。”要表彰他们的这些美德。舜帝任命夔主持乐官,教导年轻人,使他们正直而温和,宽大而坚定,刚毅而不粗暴,简约而不傲慢。周官大司徒用任用贤能,一是要有六德:智慧、仁义、通达、知进退、尽心、中和平稳。二是要有六行:即(对长辈)孝顺,(对同辈)友好,(使家庭)和睦,已经结婚,胜任工作,体恤(人民)。当时家中学堂叫塾,五百家称党,其学校叫庠,一万二千五百家称遂,其学校叫序。录取出众的人为士子,接纳并且教育,三年后考一次试,考专业,看他是否“敬业乐群”,然后再学三年,才可能说到仕途。是材料的,就授以某官职。春秋时西周的教学制度被破坏,教师

及学子不被重视,孔子修正此制度,昌明此学风。他的《大学》篇就是说的“最高的学问”,讲了教育学子的要旨,从格物到致知,到意诚,到心正,到身修,到家齐,到国治,到平天下。总起来就是说:发扬人们天赋的善良美德,革除旧习,勉作新人。《大学》一篇有理论,可实践,有原因,有结果,有先后的顺序,集合众弟子,使不足的受到激励,做的过火的受到抑制,总之是期望做到恰到好处才行。于是诗教的感怀与讽谏惩戒作用,礼教的增益美性而去邪辟,乐教的净化心灵作用,都可以增加善性而补救缺失。去掉自身的过分之处或者不足之处,来达到中庸境界,这就是所谓三代之材。

【第43则】

“宋人空谈性命”。此语不知创自何人,扣盘扪烛者,从而和之。岂知程朱之言皆归实际,苟无心性,曷有事功?抑不识世之所谓事功者何等,乃与心性判而为二也。得非以“诈”与“力”有作用乎?“诚”与“敬”为守枯株乎?则圣人弥纶天地,化裁万物,乃事功之至大者。其源头乃在致中和,而所以致中和,则在戒慎恐惧宥密之中也。不幸圣道不明,所谓经济者亦不著,后世乃以权谲(jué)变诈智取术驭目为事功,是乃所云不诚无物者耳。无惑乎?正学日以衰微,邪说日以滋蔓也。

【译文】

“宋人只知道徒劳地谈论性情天命。”这话不知道是谁创出的。不经思索、实践,而误以为真的人,随声附和。他们怎么知道,程颐、朱熹的话都是从实际出发,如果没有心性,怎么有实际效果呢?也不知世上所说的实际功效是怎样的东西,竟然与心性能一分为二。莫非是把“伪诈”和“强暴”认为是有作用吗?莫非是把“诚信”与“谨敬”看成是徒劳无功吗?圣人能遍知天地之间的大道理,教化、节制世间万物,这才是功业最大的事情。它的源头还是在达到中和的境界。中庸、平和,又在谨慎、敬畏、宽容宁静之中。不幸的是圣人之

道不显彰,所谓的经世济国之术也没有突出的,后世就把欺诈智取的手段看作是有功效,这就是所说的不诚,心就空无一物。正统的学问每天都在衰微下去,而邪说每天都渐渐增长,你不感到奇怪吗?

【第44则】

彼人也,我人也,形气既隔,心之不同,殆如其面,情伪万变,何从知之?圣人能使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无他也,诚而已。以私、以欲、以诈、以欺,则万变而不穷;以公、以理、以真、以实,则些子固无多也。立一诚于此,而万物之隐避、回惑、参差、杂错无不自呈露无所遁。于明镜之前而于明无伤、于诚无损。彼人也,我人也,其情与性吾知之,其肝与鬲([ge])吾见之,彼焉能自异而曰“尔为尔、我为我”乎?诚能动物其若斯乎?故曰:正大而万物之情见,易简而天下之理得。

【译文】

人与人之间,形体之间既然有距离,想法也就不一样,这就像人的面部表情,真实和虚伪多变,怎麽能知道呢?圣人能使天下的思想统一为一家,天下人能在他的思想统治之下,没有其它的原因,只不过是诚恳罢了。凭借私念、欲望、讹诈、欺骗,(这样的人)无论如何变化它永远不会得志;而凭借公平、道理、真诚、实在,像这样的永存但并不多。在真诚面前,则事物的隐藏避讳、困顿迷惑、参差差别、杂乱错误全都暴露无遗。在真实面前,对光明正大没有伤害,对真诚没有损坏。人与人之间,知道了他们的性情,了解了他们的生理,又怎麽能有区别的说“你是你、我是我”呢?那与动物又有什麽区别呢?所以说:光明正大就能见万物的真情,简明易懂就能得到天下人的赞许。

【第45则】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中间无立脚处也。进得一层,又见一层,不容住歇。若有迫之不得不上者,或学问未到,精力不及,但一意向上去,不上不已,则竟达矣。退得一步又接一步,不肯住歇,又有引之不得不下者,或事势所迫,途径复滑,虽不欲向下去,不下不能,亦必达矣。上难而下易,君子所以朝乾乾夕惕([ti])若,小人所以宴安逸豫,至于身败名裂而不自惜也。孟子曰:“孳孳([zi])为善,舜之徒;孳孳为利,跖([zhi])之徒。”夫舜与跖岂不远哉!原其初,一念之间耳。人欲自立,非忧勤惕厉,则何道之从?

【译文】

正人君子积极向上,奸诈小人甘愿堕落,平庸的人则没有立脚之地。前进一步,就会感受到新的内容,根本不会让自己停下来。如果有被迫不得不求上进的,或者是学问达不到,精力不够,只要一心求上进,不上进就不停下,那么也就成功了。退了一步又接着退一步,不能自我控制,再加上有引诱不得不自暴自弃,或被情势逼迫,道路又曲折,虽不想堕落,但不堕落不能自拔,自然而然也就堕落了。上进难而堕落容易,道德高尚勤勉之人是以社稷为重,品行差懒惰之人则贪图安逸享受,以至于身败名裂而不知道自爱。孟子说:“勤奋努力不懈怠,是舜的徒弟;只追求个人私利,是跖的徒弟。”但舜和跖就相差太远了!追究当初的原因,就是因一念之差。人如果想自立自强,如果自己不勤奋勉励,又怎麽能行呢?

【第46则】

德,有慧德之美,术,有智术 之善,恒以疾得之。“天降大任,不先令动心忍性,则将有所不能”—此段议论孔子之所未及意;孟子少时,不恒厥居,母教既严,困约亦甚,实曾得力于此,故言之亲切乃尔也。贫贱忧戚,玉汝玉成,世乃亟思去之,不能一刻忍者,可谓辜负造物矣。

【译文】

良好的品德修养,完美的计策谋略,只有持之以恒才能够快速的拥有它们。“上天让一个人负起重大责任,如果不先锻炼他们的心智承受能力,磨炼他的性格,那么他们就会有些地方担负不起这些重大的责任”—这段话说孔子也有表达不了的东西;孟子小的时候,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住,他的母亲家教很严,对他管束得很厉害,后来孟子有了一番成就,实际上就是得益于小时候的家教,所以说对你管教严格是为了你自己好。不管是贫穷时,还是忧愁时,希望你能成全前辈们的好意,世人屡次想克服这些困难,如果因为一时不能坚持,就辜负了上天造物的初衷了。

【第47则】

金鸦腾翥〔zhu〕,六合清新,此天地之朝气也。人家兴盛,未有不乘此动作,为人何独不然?公私之别,理欲之殊,义理之分,皆乘朝气辨之。其贪冒沉溺、昧没于心胸、蔽翳[yi]于耳目者,皆暮气也.能令心体中恒存朝气,则为贤哲、为君子,不出乎此。一中暮气,则为狂愚、为不肖,亦何难矣!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可云,唯圣者能之耶?

【译文】

金鸦高飞,宇宙清新一片,这是人世间欣欣向荣的景象。一个家族的兴盛,没有不是这样乘着朝气开始的,做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公和私的区别,理智和欲望的不同,义气和情理的区分,都是借着朝气来辨别的.那些沉湎于贪欲、昧着良心、耳不聪目不明的人,都是日暮黄昏衰败没落的征兆,也就是暮气。能够让身心一直保存有朝气,那些成为贤哲、君子的人,不过都是这样做的罢了。一旦身心中有了暮气,那么要成为狂妄自大、愚笨不肖的人,又有何难啊!一个人心地光明,有着顽强出奇的意志,怎么可以说只有圣人才能够做到呢?

【第48则】

天时有进退,家运有盛衰。数百年仕族,不仕亦士也。资禀不齐,识趣亦异,当剥而复之际,阴疑阳战,去而为农者有之,为商者有之,为工者亦有之矣。虽根荄[gai]未断,或可复萌,而客土寒泉,发生不易。人家无常盛不衰之理,所望贤能子孙,毋迷其途,毋绝其源,若涉大川,守正持坚,以达彼岸。诗云:“以似以绩,绩古之人。”古人者,后人所不及见;后人者,古人所不敢知。遐哉?邈乎?尚其有味于斯。

【译文】

四时有更替,家运有盛衰。有几百年为官历史的家族,既使不做官也应是贤明的人。每个人天资禀赋不同,对事情的认识和爱好不同,当家运盛衰、消长的时候,有从事农业的,有经商做买卖的,也有从事工业生产的。虽然没有断了家族的根脉,或许还有再进身仕途的人,然而身在异乡,想要再恢复家族原来的强盛已经不容易了。一个家族没有常盛不衰的道理,只希望子孙能贤明通达,不要迷失方向,不要断了根源,就象穿过一条大河一样,坚信自己,持之以恒,最后一定能到达彼岸。有诗说:“以似以绩,绩古之人。”古代的人,后代的人来不及见到;后代的人,也是古代的人所不敢想象的。久远吗?还是好好体会领略以上所说的这些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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