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咽下最后一口地瓜玉米粥,烟也不抽就往外走,我知道父亲要去牛栏,就跟在他后头。
正是秋耕时节,牛们天一亮就被吆喝着下地耕田,天黑透才回来,没法象往常那样去山坡上吃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牛最吃苦最受累的时候,得找个勤快上心的人伺候才好。父亲承担了这项工作。他每天去南山割最嫩的青草,挑到牛工作的地头,每天晚饭后,必定去看看他的牛。
月亮还没上来,场院里黑黢黢的,好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夜路,我的眼睛早已适应了秋夜的黑暗。我在牛栏前站下,看那些牛,它们很安静,或卧或站,嘴巴慢慢地蠕动着,看不出是悠闲还是疲惫。平日里,我是有些怕牛的,温顺的牛也有狂暴的时候。每天早晨打开牛栏,牛们一下子冲出来撒欢,十几头黄牛在场院里横冲直撞,那样子就象暴雨过后村前小河不羁的山洪,有几只健壮的公牛还要互相抵角。这时候我只敢远远地站在场院边看,心里很怕这山洪忽然地卷到我身边来。
父亲去场院的敞棚里取了马灯,划一根火柴点亮,昏黄的灯光在暗夜里慢慢洇开,很慢很吃力的样子。父亲提了马灯去牛槽边看,伸手在牛槽里搅拌几下,添几把青草,便有卧着的牛重回到槽前。父亲点燃两根火绳,挂在牛棚里的墙上,火绳是用河滩里的蒿子拧成的,镰吧粗,两三米长,盘起来如一条大蛇。火绳燃起的烟雾有点呛,可以驱蚊。
父亲做完这一切,把马灯拧小挂在牛栏旁的柱子上,便去找看场院的老头说话,老头从敞棚里拽出两把扫帚放在大桑树下,又端出盛碎烟叶的小笸箩,两人坐在桑树下的扫帚上,对着笸箩要抽烟。我是不需要座位的,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安静地坐上十分钟,其实小孩子都这样,大人说,小孩屁股上没有坐马纹。
父亲从笸箩里拿出纸条和烟叶,卷大喇叭筒,他卷烟的动作驾轻就熟,即使蒙上眼睛也不会有丝毫偏差。他卷好烟,拿着走向敞棚的立柱,那里也挂一条火绳,父亲一边走一边掐去烟卷的前端,卷好的喇叭筒,象一个尖尖的辣椒,父亲掐去的,正是辣椒的蒂把。父亲吹吹火绳,对着红红的火烬点了烟,回来,猛吸几口,递给老头,老头接过,用烟卷头点着自己的烟袋锅,吧哒吧哒抽得起劲。黑夜里看不清烟雾,两人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说话,说哪块地今春用了多少担粪肥,哪块地今秋收了多少车棒子,说哪头牛憨厚哪头牛奸滑,哪头牛力气大哪头牛饭量小,在他们眼里,牛不是工具,是他们的伙伴,他们象熟悉队上的社员一样熟悉每头牛。
我对他们的话题没兴趣,抬头看天,看不清桑叶,只有朦胧的黑乎乎的一团,偶尔从树叶的缝隙里漏过慵懒的星星。看着看着,最亮的一颗星慢慢动起来,竟向我飞过来。 是一只萤火虫。我一下子来了兴致,跟着萤火跑来跑去,它在我头顶绕了一圈又一圈,我却抓不住它。我跟着它跑着跑着,就忘了看脚下的路,扑通一下绊倒在地瓜堆里,身后传来父亲带笑的呵斥。
我追着眼前令我眼花缭乱的几只萤火虫的时候,父亲拧亮马灯进了牛棚,他把地上的牛粪清理干净,让牛们可以卧下来好好歇息。本来,牛是不怕在露天过夜的,可夜露有些重了,外边蚊虫也多,父亲不忍心让牛们睡在露天。扫干净牛棚,他又打来水倒进石制的牛槽,让牛们饮水。在家乡方言里,这个饮字念四声,特指牲口喝水,如果你端了水对别人说,你饮吧,便是骂人了。
我脱了身上的背心,拿它扑打忽前忽后飘动的荧荧小灯笼,好不容易捕到两只。我掐下萤火虫的肚腹粘在眼皮上,想扮一个绿莹莹眼珠的妖精吓唬看场院的老头,没想到他早识破我的诡计,等我近前,伸出一只腿一勾,我就轻飘飘地倒下,正惊恐时,却发现倒在他的臂弯里。他把我按倒,用指头挠我的腋下,我笑得乱滚乱蹦,象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鲶鱼。
父亲赶牛进圈,拔下牛槽边堵着的玉米皮,牛槽里的水哗哗流出来,父亲又用一桶水,把牛槽刷干净。不等牛槽干,我就爬了进去,经了水的石槽凉凉的,贴着肌肤很舒服。月亮已经从东山后出来,四围黑乎乎的远山象一幅剪纸,我躺在牛槽里看天看星星,星星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淡,就象灰堆里渐渐冷下的余烬,牛们无声无息,父亲和老汉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模糊而遥远,迷迷糊糊中,我的眼前拉上一道厚重的黑幕,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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