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同舟七十年
作者:马信芳
来源:《上海采风月刊》2018年第05期
我们常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翻译大家草婴先生,以一人之力,将俄国文学巨匠托尔斯泰的全部小说翻译成中文,为中国读者与托翁搭建起一座语言大桥,这在世界范围里绝无仅有。他无疑是个成功者,而他的夫人盛天民正是草婴先生背后那个默默付出的女人。
那天,我接到草婴女儿、美术家盛姗姗的微信泣告:“我们最亲爱的母亲大人盛天民先生于公元2018年7月19日下午16点06分在徐汇区中心医院平静地离开了我们……” 这个突然的消息,让我痛心疾首。2015年10月24日,93岁的草婴先生在华东医院病逝。三年不到,盛天民老师竟追随丈夫而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曾多次专访草婴先生,盛天民老师不仅是草婴先生的资料库,而且是多项文化活动的直接参与者,特别是在草婴逝世后,盛老师更是将草婴先生的遗愿一一嘱办。受盛老师多年支持的我,悲痛之余而对她更生崇敬之心。 盛天民,资深文化工作者,离休前系上海辞书出版社文艺编辑室主任,还担任过《辞海》的编辑。温文尔雅的她,戴着眼镜,浓重的上海口音,倾听对方说话时,总抿着嘴笑眯眯地望着。
盛天民与草婴是同校“师妹”。说到两人的过去,她脸上流露出幸福的微笑:“他读高中时,我读初中,当时很崇拜他,大家称他‘船长’……”
1943年,盛天民在江苏省第二中学(今松江二中)念初三。同学们说高三有一个口才好、能力强、水平高的男同学,她便开始留意这个男生。果然,他为人沉稳大方,平时骑一辆三枪牌自行车,前车兜里总放着不少书籍,有的是同学向他借的,有的是同学还给他的。在这些书中,有鲁迅的作品,有苏联作家的作品,也有不少进步杂志。
这个男生就是后来的草婴,当时大名盛峻峰。家里生活条件不错,父亲是宁波铁路医院的院长,很开明。他独自有一间不小的房间,平时,经常组织同学们到他的房内读书讨论。这个像大哥一样稳重的男生,是高三班长,被同学们戏称为“船长”。
经班里一位女同学介绍,盛天民认识了盛峻峰。刚满16岁的盛天民对盛峻峰充满了好感,他们经常在一起看进步书籍,并交流对时局的看法。共同的理想使两个人的心越走越近,不久就成了好朋友。盛天民当时虽然是学生,却已经是学校里的中共地下党员了。
虽然,盛峻峰没有做特别让她感动的事情,但在盛天民眼中,他一直就是她的“好大哥”。两人有着相同的革命理想和爱国精神,当年就是因为对方的进步思想,盛天民决定跟盛峻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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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1947年,两人在八仙桥青年会结为伉俪,至2015年草婴离世,盛天民与其携手走过了68个春秋。
1942年,盛峻峰应《苏联文艺》月刊之约,翻译了苏联作家普拉东诺夫的短篇小说《老人》。这是他文学作品的翻译处女作,当发表这篇译作时,白居易的诗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他耳边响起。他想,“小草是渺小的,很容易被人践踏,也很容易被火烧掉,但是春风一吹,又会重新恢复生命力。‘婴’呢,比草更小,草的婴儿。我觉得应该有这样的精神,尽管我是一个很普通很渺小的人,但我的性格很坚强,不会屈服于任何压力。”于是,盛峻峰用“草婴”两字作为自己的笔名,开始了他的文学翻译生涯。而其原名盛峻峰反倒慢慢被人忘卻了。
如从1942年算始,草婴踏上俄语文学翻译之路长约70年。《一个人的遭遇》《顿河的故事》《被开垦的处女地》《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当代英雄》……在群星璀璨的俄罗斯文学中,草婴翻译最多、最喜爱的是托尔斯泰和肖洛霍夫的作品。
盛天民当然知道,草婴在20多岁时曾患过肺结核;1969年在干校,因过度劳累导致胃出血,胃被切去四分之三;1975年劳动时,胸椎被水泥包压成骨折——如此身体条件的草婴却在“文革”结束后,决定将400万字的《托尔斯泰小说全集》译成中文。特别是为了能全力投入这一工程,草婴推却了译文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职务。对此壮举,盛天民表示出极大的支持。
草婴说:“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并不很长,所谓人生苦短,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能集中你所有精力,在你的一生中做好一件有意义的工作,那就算不错了。”
盛天民说:“放着总编辑位子不坐,而集中时间和精力,系统翻译托尔斯泰的作品,我对草婴的这份淡定、从容,不目迷五色心分四处,很是佩服。就像当初学生时期一样,我从不会怀疑他的选择,当然今天更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整整20年,草婴埋首于托尔斯泰所描绘的世界里。他每天早晨6点半起床,早饭后,进入书房,开始工作。亲朋好友来访,他也是坐一会儿,就说:“对不起,我要上班了。”不待人家反应,就自顾自地走进书房。他的长女不幸患上癌症,卧室与草婴的书房仅一步之遥。一边是女儿痛苦的呻吟声,一边是父亲笔头的沙沙声。草婴没有停笔!老年丧女,草婴该忍受多大的煎熬?他挺住了。他想,不能因为女儿,影响工作。否则,就是“双重损失”!正在进行中的《托尔斯泰小说全集》翻译,是他生命中的另一个孩子!为此,他说,自己就像犹太人吝惜每一分钱那样,吝惜自己的每一分钟时间。如果不严格遵守时间,就什么也干不成。
对此,盛天民十分理解,深得其理。他将草婴的日常生活作了全面的安排,并担负起家庭中的一切,包括孩子的教育和成长。她说,无论怎样,我都要让草婴能安心工作。1997年,整整20年,青灯黄卷,草婴翻译完成了托尔斯泰全部小说作品12卷,其中包括托翁的3部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4部中短篇小说《一个地主的早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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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克》《克鲁采奏鸣曲》《哈吉·穆拉特》;一部自传体小说《童年·少年·青年》。看着这一工程的完成,连草婴也说,这里有妻子的功劳。
2008年10月,草婴不慎从沙发上滑下,造成腰椎骨折送入医院,没想到,这一住就是7年。前3年,草婴的身体情况还好。2010年女儿盛姗姗在世博会展出巨型玻璃装置艺术作品《开放的长城》,盛天民推着坐在轮椅车上的草婴去世博会。2010年,草婴荣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1年获得“上海文艺家终身荣誉奖”,盛天民陪伴丈夫上台领奖。 7年来,盛天民天天去医院看望草婴。过去,她是解读草婴翻译艺术的“活字典”,如今成了他的护理员和营养师。草婴有过几次病危,但都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医生说,草婴一直在与死神抗争,他的顽强生命力一半来自妻子。
记得,草婴先生生前住院时我曾去探望。那天,看他精神很好,我就问他,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你接下翻译托翁全部小说这一工程?草婴答道:“最根本的是,我一生只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您认为,您的性格特点是什么?”答:“我的性格是不太容易被人影响。”“您这一生很不容易,成就很大。”答:“我稀里糊涂过了一生,傻里傻气过了一生。”“您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指着身边的妻子,答:“最大幸福是有盛天民。”“哈哈哈……”这笑声我记忆犹新。 草婴先生入住医院后,虽从未聊过生死的话题,但是,盛天民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不僅清楚地记得他平日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能理解其中的深意。那天,我被盛天民老师叫去,说有件重要事商量。当我来到岳阳路她家时,没想到,我们平时很忌讳的话,她竟直言说出:“近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应如何将草婴的精神流传下来?我知道,找一块墓地,并不是草婴所喜欢的。所以与其留一块墓碑,不如建一个书房。”
我的目光随着盛老师的指向,转向了屋里沙发后的几个草婴书柜,一个陈列着草婴先生各种版本的中文译著,接近百本;另两个则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成套的俄文小说,不少书的书脊已被翻破。“这是托尔斯泰的全部小说,这是普希金、这是高尔基、这是肖洛霍夫的。”盛老师说,“这些俄文原版书是草婴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上海的外文书店里分批购得的,当时他仅翻译了其中的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短篇故事集《顿河故事》和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以及托尔斯泰小说选《高加索故事》等。“文革”中,草婴被打成‘肖洛霍夫在中国的代理人’,成为运动最早冲击的对象,俄文书籍被抄之一空。直到平反后,这些幸存的珍本才被送回。正是这些俄文原著,草婴再拾译笔,欲将托尔斯泰的小说全部翻完。” 按盛老师的想法,其实她所设想的“草婴书房”并不局限于草婴,这里除了存放草婴毕生收藏的书籍,把它们开放给读者阅读外,还希望其他翻译家也贡献自己的著作,将此扩大到外国经典文学范畴。这里既是阅览室,又是交流思想的沙龙和学术研究的基地。这里还可设影视剧场,放映根据外国文学经典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总之书房是传承先进文化思想和精神的地方,是开放的、互动的,是文学爱好者喜爱的活动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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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老师的“第二件”事,是要出一套“草婴著译作品全集”计有20卷。这个愿望已与上海文艺出版社达成了意向。她要做的“第三件”事,就是设立一个“草婴外国文学基金”,资助那些有志于翻译事业却生活窘困的年轻人。她说,如果“草婴著译作品全集”能够付梓出版,她将代表草婴捐出全部稿费,作为首批基金。而基金的另一位捐助者,就是他们的小女儿、画家盛姗姗。
盛老师说,在目前情况下,她无法与草婴商量捐出稿费和藏书的想法,但以她对丈夫的了解,相信草婴会欣然赞成。“我和草婴相知相伴70年了,我知道他绝不会舍不得的。他以前经常说,书是要用的,现在他自己不能用了,我们就让别人来用吧。他现在也不能翻译了,我们就用稿费鼓励别人来翻译吧。”
当然,盛天民也知道,要实施这一切,需要场地和资金。草婴一生靠稿费生活,甚至连工资都没有,自然没有什么积蓄。所以,她十分希望这个设想还能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为让草婴一直主张的人文精神传承下去,让外国文学的翻译事业后继有人,她相信,这“三件事”一定能办成。
为此,她开始奔波,我曾陪她去过“上海西岸文化园区”,去过上海市文联……
得知草婴先生“留个书房在人间”的心愿,徐汇区区委、区政府非常重视,在草婴去世第二天,区委书记莫负春就承诺,草婴是徐汇区人,书房应该留在徐汇。
如今,草婴和盛天民的心愿将得以实现。“草婴书房”已在乌鲁木齐南路178号修建,明年就可开放。这里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大作家夏衍曾在2号楼生活,草婴书房与它比邻。据悉,建成后的草婴书房将有作品呈现、生平介绍,可以举办草婴作品研讨会、电影鉴赏会等等,这个空间的公共文化资源会和书房展结合,在书房的有限空间里,还会有一块翠绿的草坪。这幢楼的一二楼,将改建成徐汇区图书馆24小时阅读空间。介绍说,他们将在二楼专门放置草婴先生专架,陈列草婴译著,供文学爱好者阅读。
去年12月,盛天民老师了却了两桩心愿:近20万字的草婴纪念集《疾风知劲草》出版了。在冬至前一周,她与女儿姗姗来到上海外国语大学,在其建校68周年庆典上,她捐献10万元,设立了草婴文学翻译奖、草婴外国文学教育基金。
草婴先生一生著译浩如烟海,为这套著译文集耗尽了他的精力。但为了它,她把即将燃尽的生命之火一再拨旺。就在她离世的前一个星期天,盛老师还去了趟乌鲁木齐南路上在建的“草婴书房”。不料晚上病情恶化,被急送进医院。她对“草婴书房”可谓翘首企盼。
盛天民老师走了,走得是那么匆忙。但她对翻译文化和海派文化的功绩将永留人间。当她与草婴先生在天堂相会时,请放心,未遂的遗愿都会一一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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