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陶庵梦忆-孔庙桧
孔庙桧己巳,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之。进仪门,看孔子手植桧。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孙守之不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荣。至金宣宗贞佑三年罹于兵火,枝叶俱焚,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后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发。
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发数枝,蓊郁;后十余年又落。摩其干,滑泽坚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孔氏子孙恒视其荣枯,以占世运焉。再进一大亭,卧一碑,书“杏坛”二字,党英笔也。亭界一桥,洙、泗水汇此。过桥,入大殿,殿壮丽,宣圣及四配、十哲俱塑像冕旒。案上列铜鼎三、一牺、一象、一辟邪,款制遒古,浑身翡翠,以钉钉案上。阶下竖历代帝王碑记,独元碑高大,用风磨铜赑屭,高丈余。左殿三楹,规模略小,为孔氏家庙。东西两壁,用小木匾书历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帝殿焉。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孔林曲阜出北门五里许,为孔林。紫金城,城之门以楼,楼上见小山一点,正对东南者,峄山也。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过一桥,二水汇,泗水也。享殿后有子贡手植楷。楷大小千余本,鲁人取为材、为棋枰。享殿正对伯鱼墓,圣人葬其子得中气。由伯鱼墓折而右,为宣圣墓。去数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为子思墓。数百武之内,父、子、孙三墓在焉。谯周云:“孔子死后,鲁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余家,曰‘孔里’。”
《孔丛子》曰:“夫子墓茔方一里,在鲁城北六里泗水上”。诸孔氏封五十余所,人名昭穆,不可复识。
有碑铭三,兽碣俱在。《皇览》曰:“弟子各以四方奇木来植,故多异树不能名。
一里之中未尝产棘木、荆草。”紫金城外,环而墓者数千家,三千二百余年,子孙列葬不他徙,从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宣圣墓右有小屋三间,匾曰“子贡庐墓处”。盖自兖州至曲阜道上,时官以木坊表识,有曰“齐人归讙处”,有曰“子在川上处”,尚有义理;至泰山顶上,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处”,则不觉失笑矣。
燕子矶燕于矶,余三过之。水势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钩挽铁缆,蚁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戊寅到京后,同吕吉士出观音门,
游燕子矶。方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缘山走矶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碚礌如铁;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阁,故故背之,其心何忍?是年,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
朱云崃女戏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
丝竹错杂,檀板清讴,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
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
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佹出佹入,颇极劳顿。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
有当御者,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绍兴琴派丙辰,学琴于王侣鹅。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鹅,学《渔樵回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龙吟》、《捣衣环佩声》等曲。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咏》、《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余得其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同学者,范与兰、尹尔韬、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与兰、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
余曾与本吾、紫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出一手,听者駴服。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余而萧散不足,无出本吾上者。
焦山仲叔守瓜州,余借住于园,无事辄登金山寺。风月清爽,二鼓,犹上妙高台,长江之险,遂同沟浍。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纡谲可喜。江曲涡山下,水望澄明,渊无潜甲。
海猪、海马,投饭起食,驯扰若豢鱼。看水晶殿,寻瘗鹤铭,山无人杂,静若太古。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饭饱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处士祠。见其轩冕黼黻,夫人列坐,
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俨然王者。盖土人奉为土谷,以王礼祀之。是犹以杜十姨配伍髭须,千古不能正其非也。处士有灵,不知走向何所?
表胜庵炉峰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土之地,后住锡柯桥融光寺。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命余作启,启曰:
“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重来石塔,戒长老特为东坡;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去无作相,住亦随缘。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
护门容虎,洗钵归龙。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一片石正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倘静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若居心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梅花书屋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纱幮,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
慕倪迂“清閟”,又以“云林秘阁”名之。
不二斋不二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满耳秋声”横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云母,坐者恒在清凉世界。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
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沈梅冈沈梅冈先生许相嵩,在狱十八年。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棕竹数片,为箑一,为骨十八,以笋、以缝、以键,坚密肉好,巧匠谢不能事。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持以为贽,文恭拜受之。
铭其匣曰:“十九年,中郎节,十八年,给谏匣;节邪匣邪同一辙。”
铭其箑曰:
“塞外毡,饥可餐;狱中箑,尘莫干;前苏后沈名班班。”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书,张应尧镌,人称四绝,余珍藏之。
又闻其以粥炼土,凡数年,范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铜。
岣嵝山房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石桥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天启甲子,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
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邻人以山房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
乃潴溪为壑,系巨鱼数十头。有客至,辄取鱼给鲜。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园、飞来峰。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见一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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