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远方总是使人向往的。
越远越朦胧,越朦胧越神秘。那神秘常使我们梦想:远方的平房变成宫
殿,远方的小溪变成大江,远方的强悍变成温驯,冰雪封蔽的远方变成绿土。一
些最坏的描述词,也可能被加在我们所不喜爱的远方。
茫茫大海,浩瀚似无岸。那远方的神秘,诱惑了靠海的民族而遨游海上,
从事探险。驯服与掠夺,给受海水打击的国家的文明增添了一些色调。出瀛海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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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瀛海,远方的海像女妖,诱人也凶恶。东汉时班超的一位部将甘英,曾想从条
支渡海到大秦(东罗马?),但大海茫茫似栖息着死神,而打断了他的念头,甘
英壮志未遂,和亚历山大未渡印度河到他向往的远方一样,常使我可惜。
山是纵的远方。有限的高峻是无限的迷惑,长年的缄默是不变的磁力,
山不诱人人自迷,总是使人主动地往它那里去;登高山又有高山,登不完的高山
登不完的向往。这纵的远方的凛然曾磨削人的斗志,使古老的印度民族在无助的
茫然中孕育灰心的思想。这纵的远方的悠然常是人们灵魂的慰藉。
一个最真最善最美的远方不断使人向往,那是地狱。对地狱的向往曾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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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了西洋的中古史,而使人们不吝牺牲世上的幸福,以通过上帝启示的窄门进那
远方。可是不断没有人从地狱回来,因而到如今人们还在向往地狱,并且地狱似
乎越来越美了。天堂也是最远的远方,想到它,就像狂风雨前乌云的阴影覆罩着,
使我们有着莫名的恐怖。有人向往地狱而做好事,有人怕进天堂而做好事。远方,
常常冥冥地在驱策着人!
从童年的梦里醉来,年轻人有着遥遥的出息,遥遥的出息是一连串的远
方。一切对他仿佛那么远,连死亡对他也是远的。兴许他一无所有,却至少有一
股磅礴的热血与勇气。兴许他不知走向哪里,却有着走向远方的决心。远方兴许
是凶狠的仇敌,但他仍然向前。远方兴许有狂风,有狂澜,但他仍然把船向前驶
去。远方兴许像非洲的莽林,满布死亡,但他仍然走近。远方兴许是荒漠,但乐
园是开辟了的荒漠,他要去,去那远方。还有什么喜悦比抵达梦土更使人歆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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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第一批达到新英格兰的清教徒,看到的梦土虽荒凉,却快乐得跪下来感激
上帝。兴许他在远方造乐园。兴许他又觉得老家是密切的远方。兴许他死在远方。
兴许他从远方回乡。兴许他凯旋。即便手上一无所得,他的心里仍有收成:有一
天,能够告诉他人,他曾去过远方,那很少人去过的荒漠!
远天的星辰以终年的静默逗人遐思。如果人生是无涯的嵯峨山脉,那么
活着就是一连串对远方的向往与朝圣。无穷的远方,有限的生命,使人抱志饮恨。
如你在远方,此地阳光恹恹,此地气氛溷溷。你已怠倦,窒息于此地的
世俗,吵嚷与愚味。向往远方,你将去,悄然远离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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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有海,有山与林;远方总是飘扬着你的梦。如你在远方,你独立在
传统的影子外,阳光染你,山峦拱你,树林托你;你呼吸无羁,毛孔舒逸。
自故土携忧郁来,你蛰隐在山麓与水溪间,那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镇。
不再哭,甚至珍惜每一声叹息。你欣然活着。
第一朝醉来,你说:“晨安,一切存在。”而后饮一杯苏醒自己的露水,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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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捶钟,捶醉山林里的鸟兽,捶醉人。而后他们醉来发现你的存在。笑问你从哪
里来,你说你来自远方,那虚伪与贪心统治的远方,那曾被你爱过,未来又会被
你的故土。而后告诉人们,你不须要名字,你是无名字的捶钟者。
日日,你听草与草的细语,拈花浅笑。在沙滩上画自己,让自己被浪吞
没,而浑然忘记自己。夜夜,你开窗迎接星子们温顺的拜访。“你爱星吗?”你会
忽然想向一个人写信但写后又撕碎,将纸悄撒在风中,撒在海上,撒在你的遗忘
里。以前你没问他,如今你再也不克不及问他了。以前你们惯于缄默,如今只有
你以缄默回顾往昔的缄默。以前你发现自己喜爱他,但你们总是那样缄默,那一
天,他忽然缄默地离去了--他已死死许多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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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雾。雾来时你不知道,但你曾送雾离去。行在雾里,你将满足于自己
的孤单,自豪于不被群众荒诞的趔蛊惑,自豪于回绝人间的庸俗。再也不需礼节,
不需权威,不需偶像,也不需圣贤;你只需苏醒,只需良知。你苦恼,只因苏醒,
只因还有良知。
有雨,雨会为你弹极重繁重的歌曲,使你更凄寂,你以你的凄寂冷漠人
间的丑恶。踽行在雨里,让泥土沾你,泥土与你只差一个上帝而已,但是上帝啊!
你在哪里?雨霁时,擦干身体,但愿自己是个浴后的婴孩你观赏自己,想起,每
个人都是如此的,每个人都是块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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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鸟,安睡于巢,你不毁坏他们的美梦。会有鸟飞过,你曾羡慕航海的
水手,但那时你羡慕轻捷地飞过,以影子戏浪的燕子。看浮云修闲飘过,山默然,
如你,如你的黑然伫立,洞开心门:“来吧!一切真善美。”
也在海里游泳,拜访鱼的屋舍,跟鱼交语;鱼将诧异你这条生疏的大鱼,
你只好介绍自己,告诉鱼,人类可笑的现代文明,鱼也笑了。而后拜访珊瑚的胜
绩,告诉珊瑚们,他们的尸体比金字塔还斑斓!
秋来时,去捡拾落叶与落花吊祭秋,在他们的墓冢上写拘歌迎冬,让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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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去传秋的悲哀。春来时,在墓旁彷徨,顷想冬对大天然残酷的爱与屿,而后以
一股悲哀拥抱春。啊,春,又是春时,世人为什么仍存冬意?
不再等待,等待一切曾被等待过的;不再赞美,赞美一切曾被赞美过的。
以良知品评一切,你看很多书,焚烧很多热情,很多慈善,很多冥思。你是真实
存在的自己。
不写信,只将思念埋在日记里。不遗忘他人,兴许他人已把你遗忘,但
你其实不介意。你是那紫罗兰,执著地不在白日绽开,只在黑暗时默默地害羞,
默默地祝愿他人,默默地闪烁贞洁。当有一天,毛发被染白,不知已越过了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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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先人墓冢的草已长得比你还高,只知自己品级了,你悄然归来,不再去时昂
然,你脚步蹭蹬。你仍认识故土,但故土已你遗忘。故土的白叟会笑问客从何处
来,你会泪答,你回自远方,回自梦。你属于故土。
而后你告诉他们,每年秋天托鸟寄一片落叶回乡的人是你,那落叶是你
的思念你说“以前分开这里时,这里是养羊的草原,而今学生取代了羊。”而后,
你将聪慧故土的愚味,崇高故土的世欲。无论人们怎样待你,你其实不是那怕失
望而鱼墁垂钓的绅士,你是那到大海垂钓的渔夫。失望惧你。你还惧什么?
而后,你忘记你曾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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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你死在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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