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橐驼其人,不知原名什么。他患有伛偻病,行走时背脊高起,脸朝下,就像骆驼,所以乡里人给他取了个“驼”的外号。橐驼听到后说:“很好啊,给我取这个名字挺恰当。”于是他索性放弃了原名,也自称橐驼。
他的家乡叫丰乐乡,在长安城西边。郭橐驼以种树为职业,长安城的富豪人家为了种植花木以供玩赏,还有那些以种植果树出卖水果为生的人,都争着接他到家中供养。大家看到橐驼所种,或者移植的树,没有不成活的,而且长得高大茂盛,果实结得又早又多。别的种树人即使暗中观察模仿,也没有谁能比得上。
有人问他,他回答说:“我郭橐驼并没有能使树木活得久、生长快的诀窍,只是能顺应树木的天性,让它尽性生长罢了。大凡种植树木的特点是:树根要舒展,培土要均匀,根上带旧土,筑土要紧密。这样做了之后,就不要再去动它,也不必担心它,种好以后离开时可以头也不回。栽种时就像抚育子女一样细心,种完后就像丢弃它那样不管。那么它的天性就得到了保全,从而按它的本性生长。所以我只不过不妨害它的生长罢了,并没有能使它长得高大茂盛的诀窍,只不过不压制耗损它的果实罢了,也并没有能使果实结得又早又多的诀窍。别的种树人却不是这样,种树时树根卷曲,又换上新土;培土不是过分就是不够。如果有与这做法不同的,又爱得太深,忧得太多,早晨去看了,晚上又去摸摸,离开之后又回头去看看。更过分的做法是抓破树皮来验查它是死是活,摇动树干来观察栽土是松是紧,这样就日益背离它的天性了。这虽说是爱它,实际上是害它,虽说是担心它,实际上是与他为敌。所以他们都比不上我,其实,我又有什么特殊能耐呢?”
问的人说:“把你种树的方法,转用到作官治民上,可以吗?”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而已,作官治民不是我的职业。但是我住在乡里,看见那些当官的喜欢不断地发号施令,好像很怜爱百姓,结果却给百姓带来灾难。早早晚晚那些小吏跑来大喊:‘长官命令:催促你们耕地,勉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割,早些缫你们的丝,早些织你们的布,养好你们的小孩,喂大你们的鸡、猪。’一会儿打鼓招聚大家,一会儿鼓梆召集大家,我们这些小百姓放下饭碗去招待那些小吏都忙不过来,又怎能使我们人丁兴旺,人心安定呢?所以我们既这样困苦,又这样疲劳。如果我说的这些切中事实,它与我的同行种树大概也有相似的地方吧?”
问的人说;“真好啊!这不是很好吗?我问种树,却得到了治民的方法。”于是,我把这件事记载下来,作为官吏们的鉴戒。
《种树郭橐驼传》赏析
本文题目虽称为“传”,却并非是一般的人物传记。文章以老庄学派的无为而治、顺乎自然的思想为出发点,借郭橐驼之口,由种树的经验说到为官治民的道理,说明封建统治阶级有时打着爱民、忧民或恤民的幌子,效果却适得其反,照样使民不聊生。这种思想实际上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的老庄思想的具体反映。唐代从安史之乱以后,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只有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如果封建统治者仍借行政命令瞎指挥,使老百姓疲于奔命,或者以行“惠政”为名,广大人民既要送往迎来,应酬官吏;又不得不劳神伤财以应付统治者摊派的任务,这只能使人民增加财物负担和精神痛苦。如果我们了解中唐时期的社会现实,知道柳宗元写这篇文章的针对性,则能体会到这篇文章的进步意义。这是我们首先必须弄清的。
本文共六个自然段,每两个自然段又可合为一大段。第一大段是介绍传记主人公的姓名、形象特征,以及籍贯、职业和技术特长。第一小段看似闲笔,却生动有趣,给文章带来了光彩色泽。这里面要注意三点。一、在《庄子》书中所描绘的许多人物,有的具有畸形残疾,如《养生主》、《德充符》中都写到失去单足或双足的人,《人间世》中则写了一个怪物支离
疏;有的则具有特异技能,如善解牛的庖丁,运斤成风的匠人,承蜩的佝偻丈人等。柳宗元写这篇传记,把这两种特点都集中在郭橐驼一人身上,他既有残疾,又精于种树。可见柳宗元不仅在文章的主题思想方面继承了《庄子》的观点,连人物形象的刻画也灵活地吸取了《庄子》的写作手法。二、橐驼即骆驼,人们称这位主人公为橐驼,原带有开玩笑甚至嘲讽性质。但这位种树的郭师傅不但不以为忤,反欣然接受。柳宗元在这里不着痕迹地写出了这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善良性格。但作者这样写仍是有所本的。在《庄子》的《应帝王》和《天道》中,都有这样的描写,即人们把一个人呼之为牛或呼之为马,他都不以为忤,反而欣然答应。这同郭橐驼欣然以橐驼为名是一样的。这种描写实际上也体现了老庄学派顺乎自然的思想,即认为“名”不过是外加上去的东西,并不能影响一个人的实质,所以任人呼牛呼马,思想上都不致受到干扰波动;相反,甚至以为被人呼为牛马也并不坏。三、把外表丑陋而心灵美统一在一个人身上。这类描写,在我国,可以说从《庄子》就开始了。柳宗元所塑造的郭橐驼形象也是这方面的典型。不过柳宗元是把“丑”和“真”(他思想上认识到颠扑不破的真理)统一起来,同把“丑”和“善”统一起来,略有不同而已。
后一小段写郭橐驼种树的特异技能。他种树的特点有二:一是成活率高,二是长得硕茂,容易结果实,即所谓“寿且孳”。作者在后文没有写郭橐驼对树的移栽易活的特点,只提到栽了树不妨害其成长的这一面。其实这是省笔。盖善植者必善移树,只有掌握了事物发展的内部规律才能得到更大的自由。所以这里为了使文章不枝不蔓,只点到而止。在这一小段的收尾处还布置了一个悬念,即“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读者从这儿必然急于想知道郭橐驼种树到底有什么诀窍。而下文却讲的是极其平凡,实际却很难做到的道理:“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可见郭并不藏私,而是“他植者”的修养水平和掌握规律的深度太不够了。从这里,作者已暗示给我们一个道理,即“无为而治”并不等于撒手不管或放任自流。这个道理从下面两大段完全可以得到证明。
第二大段的两小段郭橐驼自我介绍种树的经验。上下两节是正文两面对举,关键在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为了把这一道理阐述得更深刻,更有说服力,文章用了对比的写法,先从种植的当与不当进行对比。究竟什么是树木的本性呢?“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四个“欲”字,既概括了树木的本性,也提示了种树的要领。郭橐驼正是顺着树木的自然性格栽种,从而保护了它的生机,因而收到“天者全而其性得”的理想效果。这正是郭橐驼种树“无不活”的诀窍。他植者则不然,他们违背树木的本性,种树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因此必然遭致“木之性日以离”的恶果。这就回答了上段的问题,他们“莫能如”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学标不学本。继从管理的善与不善进行对比。“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是郭橐驼的管理经验。乍看,好像将树种下去以后,听之任之,不加管理。事实上,橐驼的“勿动勿虑”,移栽时的“若子”,种完后的“若弃”,正是最佳的管理。没有像疼爱孩子那样的精心培育,就不会有理想的效果。他植者不明此理,思想上不是撒手不管而是关心太过,什么都放不下,结果适得其反,“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压抑了甚至扼杀了树木的生机。这两层对比写法,句式富于变化。写橐驼种树,用的是整齐的排比句,而写他植者之种树不当,则用散句来表示,文章显得错落有致。“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用押韵的辞句,使重点突出,系从《庄子·马蹄》的写法变化而出。从介绍橐驼的种树经验上可以看出,柳宗元的观点同老庄思想还是有差别的,它是儒、道两家思想的结合。他并不主张一味听之任之的消极的“顺乎自然”,而是主张在掌握事物内部发展规律下的积极的适应自然。他要求所有的种树人都能做到认识树木的天性,即懂得如何适应树木生长规律的业务。把种树的道理从正反两面讲清楚以后,文章自然就过渡到第三大段。
第三大段是正面揭出本旨,实为一篇之“精神命脉”。作者通过对话,运用“养树”与“养人”互相映照的写法,把种树管树之理引申到吏治上去。对“养人”之不善,文章先简要地用几句加以概括:“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这与上文“他植者”养树管理之不善遥相呼应。接着用铺陈的手法,把“吏治不善”的种种表现加以集中,加以典型化,且有言有行,刻画细致入微,入木三分。如写官吏们大声吆喝,驱使人民劳作,一连用了三个“尔”、四个“而”和七个动词,把俗吏来乡、鸡犬不宁的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作者最后以“问者”的口吻点出“养人术”三字。这个“养”字很重要。使天下长治久安,不仅要“治民”,更重要的还要“养民”,即使人民得到休养生息,在元气大伤后得到喘息恢复的机会,也就是后来欧阳修说的“涵煦之深”。这才是柳宗元写这篇文章的最终目的。
综观全文,我们应注意三点:一是无论种树或治民,都要“顺天致性”,而不宜违逆其道;二是想要顺天致性,必先掌握树木或人民究竟怎样才能“硕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发展规律;三是动机效果必须统一,不允许好心办坏事,或只把好心停留在表面上和口头上。把这三点做好,才算懂得真正的“养人术”。
孔子《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陪(孔子)坐着。孔子说:“不要因为我年纪比你们大一点,就不敢讲了。(你们)平时常说:‘没有人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们,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子路急忙回答说:“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加上外国军队的侵犯,接着又遇上饥荒;如果让我治理这个国家,等到三年功夫,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战,而且还懂得做人的道理。”
孔子听了,微微一笑。 “冉求,你怎么样?” (冉求)回答说:“一个纵横各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国家,如果让我去治理,等到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来。至于修明礼乐,那就只有等待贤人君子了。”
“公西赤,你怎么样?” (公西赤)回答说:“我不敢说能做到什么,只是愿意学习。宗庙祭祀的工作,或者是诸侯会盟,朝见天子,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赞礼人。”
“曾点,你怎么样?”
(曾点)弹瑟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铿的一声,放下瑟直起身来,回答说:“我和他们三人的才能不一样呀!”
孔子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 (曾点)说:“暮春时节(天气和暖),春天的衣服已经穿着了。(我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少年,到沂河里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唱着歌走回家。”
孔子长叹一声说:“我是赞成曾点的想法呀!” 子路、冉有、公西华都出去了,曾晳最后走。曾晳问(孔子):“他们三个人的话怎么样?” 孔子说:“也不过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 (曾晳)说:“你为什么笑仲由呢?” (孔子)说:“治理国家要讲理让,可他的话却一点不谦让,所以笑他。难道冉求所讲的就不是国家吗?怎见得纵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就不是国家呢?难道公西赤所讲的不是国家吗?宗庙祭祀和诸侯会同之事,不是诸侯的大事又是什么呢?如果公西华只
能给诸侯做一个小的赞礼人,那谁能来做大的赞礼呢?”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赏析
本文是《论语》中较富有文学色彩的一章。它通过孔子与其弟子坐而言志的描写,表现了四位弟子不同的性格以及师生对话时融洽的气氛。
文章一开始,交待了谈话的人物和方式: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这四位弟子环坐于孔子身旁。孔子最先发话,启发大家各言其志,起到了打消顾虑、缓和紧张气氛的作用,这符合孔子作为师长的身份,表现了孔子随和的性格特征。在孔子的启发下,子路不加思索,抢先回答。“率尔而对”,反映了子路急躁、坦率、爽快的性格。这种毫不谦让的积极态度与他那充满自信的回答内容相一致。他志向远大,声称能将困于战争和饥荒的大国治理成勇而知义的礼义之邦。这种谦虚不够、自信有余的态度引起了孔子的微笑。这微笑中,有善意的理解和宽容,也有不以为然的轻微批评,表现了孔子豁达的态度。冉有的回答显得彬彬有礼。他可能意识到孔子对子路不够谦让的批评,说起话来谨慎得多。他愿意治理一个小国家,先是说六七十里见方或五六十里见方的小国,并将礼乐方面的治理让诸君子,表现了他极其谦让的态度。公西华的回答更加谦虚。他不自诩能治理国家,而委婉地表示,愿意作为一名学生,学习怎样治理国家。他们的回答符合孔子的道德规范,思路相同,但个性各别。在四位弟子中,曾皙的回答最为出色。他的出场就不同于别的弟子,子路等人坦陈志趣,而曾皙一边聆听孔子与他们的对话,一边悠然自得地鼓瑟。这一举动恰好反映了当时和谐对话的气氛。孔子提问时,曾皙鼓瑟正近尾声,他铿地一声把瑟放下,站起来回答。这些似乎很平常的动作描写,生动地显现了曾皙洒脱而又知礼的形象。曾皙的答辞不同一般,他没有直接用理性的语言述说他的志向,而是以形象的语言勾勒出一幅太平盛世的和乐景象。在他那充满诗意的理想蓝图中,人们潇洒自得,乐趣天然。这一蓝图既符合儒家礼义之邦的治国理想,又符合孔子晚年隐含的出世隐居的心态,深深地打动了他,因而喟然而叹。这喟叹既表现了孔子对曾皙言志的赞许,又表现了孔子对曾皙构画的理想境界的向往,师生之间得到了感情上的交流与共鸣。
文章以孔子启发大家言志开始,以弟子们的言志而展开,最后又以孔子的评价而结束,结构完整,对话简短生动,人物富有个性,在先秦散文中算得上佳作。
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圆序》 大地像万物的客站,时间像百代的过客,飘浮不定的人生,如同一番梦境,得到的欢乐,能有多少呢!古人夜间持着蜡烛游玩,确实是有道理啊!况且春天用艳丽景色吸引我,大自然把绚烂的色彩提供给我,大家相聚在桃花飘香的花园中,畅叙兄弟间的天伦之乐!弟弟们人品俊秀,个个都有谢惠连那样的才情,而我当哥的吟咏诗歌,却很惭愧唯独没有谢灵运那样的才华。清雅的赏玩兴致正雅,高谈阔论又转向清言雅语。摆开筵席来坐赏名花,举怀痛饮以醉观月色,没有好诗,怎能抒发高雅的情怀?倘若有人作诗不成,就要按照当年石崇在金谷园宴客赋诗的先例,罚酒三杯。
《春夜宴从弟桃花圆序》赏析
这篇散文小品,洋溢着诗情画意,像一首优美的诗,长期以来,家弦户诵,脍炙人口。明代大画家仇英还把它转化为视觉形象,绘成图画,流传至今。
从题目看,这是一篇记事文。记事文,一般要包含六个要素:Who(何人)、When(何时)、Where(何地)、What(何事)、How(如何)、Why(为何)。题目即回答了四个要素:什么人?作者与诸从弟。什么时候?春夜。什么地方?桃李园。干什么?宴饮。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泄露了主题。一看题目就知道文章的基本内容,又怎能引人入胜呢?然而一读全文,就立刻被那强烈的艺术魅力所吸引,陶醉于美的享受。原因在于:作者结合剩下的两个要素,对已见于题目中的四个要素作了进一步的、独特的回答,从而展现了情景交融、景美情浓的艺术天地。
全文是以议论开头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古文观止》的编者说这是“点‘夜’字”,即回答了“何时”。这固然是对的;但不仅如此。更重要的,还在于回答了另一个要素:“为何”。白天满可以“宴”,为什么要“夜”宴呢?就因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要及时行乐,连夜间都不肯放过。及时行乐的思想在我们看来是消极的,但在封建社会的某些知识分子和达官贵人中却是普遍存在的。《古诗十九首》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曹丕《与吴质书》有云:“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作者在行文上的巧妙之处,就表现在他不去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夜”宴,只说明“古人秉烛夜游”的原因,而自己“夜”宴的原因,已和盘托出,无烦词费。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是万口传诵的名句。《古文观止》的编者说它“点‘春’字”,即与第一段“点‘夜’字”结合,照应题目,回答了“何时”。这当然不算错;但不仅如此。它用一个表示进层关系的连词“况”承接第一段,进一步回答了“为何”。“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因而应该“夜”宴;更何况这是春季的“夜”,“阳春”用她的“烟景召唤我”,“大块(天地)”把她的“文章”献给我,岂容辜负!因而更应该“夜”宴。其所以成为名句,就由于它的确佳妙。第一,只用几个字就体现了春景的特色。春天的阳光,暖烘烘,红艳艳,多么惹人喜爱!“春”前着一“阳”字,就把春天形象化,使人身上感到一阵温暖,眼前呈现一片红艳。春天地气上升,花、柳、山、水,以及其他所有自然景物,都披绡戴觳,分外迷人。那当然不是绡觳,而是弥漫于空气之中的袅袅轻烟。“景”前着一“烟”字,就展现了这独特的画面。此后,“阳春烟景”,就和作者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中所创造的“烟花三月”一样,成为人们喜爱的语言,一经运用,立刻唤起对春天美景的无限联想。至于把天地间的森罗万象叫做“文章”,也能给人以文采炳焕、赏心悦目的感受。第二,这两个句子还把审美客体拟人化。那“阳春”是有情的,她用美丽的“烟景”召唤我;那“大块”也是有情的,她把绚烂的“文章”献给我。既然如此,作为审美主体的“我”又岂能无情!自然主客拥抱,融合无间了。
“会桃李之芳园”以下是全文的主体,兼包六个要素,而着重写“如何”。这一点很重要。试想,与诸从弟夜宴,如果是为了饯别,那就会出现“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白居易《琵琶行》)的场面,或“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的景象,未免大败人意。如今幸而并非如此。“会桃李之芳园”,不是为了饯别,而是为了“叙天伦之乐事”。这一句,既与第一段“为欢几何”里的“欢”字相照应,又赋予它以特定的具体内容。这不是别的什么“欢”,而是“叙天伦之乐事”的“欢”。看来,作者与从弟们分别很久了。作为封建社会里的“浮生”,难得享天伦之乐啊!如今,不但相会了,而且相会于流芳溢彩的桃李园中,阳春既召我以烟景,大块又假我以文章,此时此地,“叙天伦之乐事”,真是百倍的欢乐!当然,“天伦之乐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叙”法。那么,作者和他的从弟们是什么样的人呢?南朝著名诗人谢灵运的族弟谢惠连工诗文,擅书画,作者便说
“群季(诸弟)俊秀,皆为惠连”。以谢惠连比他的几位从弟,不用说就以谢灵运自比了。“吾人咏歌,独惭康乐”,不过是自谦罢了。人物如此俊秀,谈吐自然不凡。接下去的“幽赏未已,高谈转清”,虽似双线并行,实则前宾后主。“赏”的对象,就是前面所写的“阳春烟景”、“大块文章”和“桃李芳园”;“谈”的内容,主要是“天伦乐事”,但也可以包括“赏”的对象。“赏”的对象那么优美,所以“赏”是“幽赏”;“谈”的内容那么欢乐,所以“谈”是“高谈”。在这里,美景烘托乐事,幽赏助长高谈,从而把欢乐的激情推向高潮。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两句,集中写“春夜宴桃李园”,这是那欢乐的浪潮激起的洪峰。“月”乃“春夜”之月,“花”乃“桃李”之花。兄弟相会,花月交辉,幽赏高谈,其乐无穷,于是继之以开筵饮宴。“飞羽觞”一句,实在写得好!《汉书·外戚传》引班婕妤赋云:“酌羽觞兮销忧。”颜师古注采用孟康的解释:“羽觞,爵也。作生爵形,有头,尾,羽翼。”爵,是酒器的名称;而在古代,“爵”字又与“雀”字相通。所谓“作生爵形”,就是其酒器的形状像活的雀儿,有头,有尾,有羽翼。正因为有羽翼,所以又称“爵”为“羽觞”。班婕妤独自借酒浇愁,“觞”虽有“羽”,却只能“酌”,不能“飞”。李白从“羽”字着想,生动地用了个“飞”字,就把兄弟们痛饮狂欢的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痛饮固然可以表现狂欢,但光痛饮,就不够“雅”。他们都是诗人,痛饮不足以尽兴,就要作诗。于是以“不有佳作,何伸雅怀”等句结束了全篇。《古文观止》的编者说:“末数语,写一觞一咏之乐,与世俗浪游者迥别。”是相当中肯的。
开头以“浮生若梦”等句引出夜宴,在今天看来,思想境界当然不高,但在李白却有其社会原因。况且,开头一段,不过是为了引出下文;而其中的“欢”字,又为全文定下了基调。“况”字以下,写景如画,充满着春天的生机;叙事如见,洋溢着健康的欢乐。意境是崇高的,格调是明朗的。诵读全文,并不会滋生“浮生若梦”的消极情绪,却能于获得艺术享受的同时提高精神境界,热爱自然,热爱人生。
结尾的“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用的是石崇《金谷诗序》(《全晋文》卷三三)的典故。李白的这篇序,从体裁、题材上看,也与《金谷诗序》相似。而《金谷诗序》却说“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情调很悲凉。其他同类作品,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前面虽说“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结尾却“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发出“悲夫”的慨叹。孙绰的《三月三日兰亭诗序》(《全晋文》卷六一)也说“乐与时去,悲亦系之”,与王序如出一辙。陶渊明的《游斜川诗序》亦然:“悲日月之既往,悼吾年之不留”,调子是低沉的。直到初唐的游宴诗文,仍跳不出这种老套子。王勃的《滕王阁序》,不是也有“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的感慨吗?李白同样写游宴,却完全摆脱了“既喜而复悲”的陈套,给人以乐观情绪的感染。与古人的同类作品相比,本篇确是别开生面,“自是锦心绣口之文”。
归有光《项脊轩志》
项脊轩,就是原来的南阁子。室内面积仅一丈见方,可容一人居住。由于是一间百年老屋,灰尘和泥土常从屋顶上漏下来,(尤其是)下雨时雨水往下直灌。每次移动桌子,环顾四周没有可安置的地方。又加上屋门朝北开,不能得到阳光照射,太阳一过中午,屋里就暗了下来。我稍微加以修补,使屋顶不再漏雨。室前就开四扇窗户,院子四周砌上围墙,用来挡住南边射来的阳光,经日光反射,屋子里才明亮起来。(在庭前)又种上兰花、桂树、竹子等,旧时的栏杆,也增加了新的光彩。借来的书堆满了书架,我在这里生活悠然自得,有时长啸或吟唱,有时静悄悄地独自坐着,自然界的声响都能清晰地听到;庭前阶下异常寂静,小鸟不时飞下来啄食,人到它面前也不离开。在农历每月十五的晚上,明亮的月光照在墙上,
月光下桂树的影子疏疏密密,微风吹来,花影摇动,煞是可爱。
可是我在这里居住,喜悦的感受多,悲怆的感受也多。在这以前,院子南北相通,是一个整体。等到伯父、叔父们分家以后,院内外小门多了,隔墙到处都是。东家的狗对着西家叫,客人得越过厨房去吃饭,鸡在厅堂内栖宿。庭中开始用篱笆隔开,后来又用墙隔开,变动过好几次了。家里有一个老妈妈,曾经在这里住过。这位老妈妈,是伺候我死去的祖母的仆人,在我家做过两代人的乳母,母亲在世时待她很好。轩的西边和内室相连,母亲曾经到轩中来。老妈妈时常对我说:“这地方,是你母亲曾经站过的。”老妈妈还说:“你姐姐小时候,我抱在怀中,(她)呱呱地哭着;你母亲听见了就用手指敲着房门说:‘孩子冷吗?想吃东西吗?’我从门外一一向你母亲回答。”(老妈妈)话未说完,我(感动地)哭了,老妈妈也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我从童年起就在轩中读书,有一天,祖母来看我,她说:“我的孩子,好长时间没见你的影子,怎么整天默默地在这里?真象个女孩子呀?”临走时,她用手轻轻地掩上轩门,自言自语地说:“我家的读书人长期以来没有得到功名,这孩子有指望,就可以等待(他)了。”不一会儿,拿了一个象牙做的手板来,说:“这是我祖父太常公在宣德年间拿着去朝见皇帝时用的,日后你应当用它!”回忆往日的这些事,好象昨天刚发生的,真叫人禁不住要大哭一场。
轩的东边以前曾做过厨房,人们到厨房去,必然从轩前经过,我关着窗门住在里边,时间长了,能根据人们走路的脚步声辨别是谁。项脊轩共遭过四次火灾,竟然没有焚毁,大概是有神灵保护的缘故吧。„„
我已经作了上面这篇志,又过了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来,她时常到轩中,向我问到一些古往的事,有时靠着桌子学写字。妻子回娘家去省亲,(回来后)转述她的小妹妹们的话说:“听说姐姐家里有阁子,那么什么叫阁子呢?”从那以后又过了六年,我的妻子去世,项脊轩逐渐破败,也不修理。此后又过了两年,我卧病在床,在闲暇无聊的时候,才派人又修理了南阁子,那形式和以前稍有不同。然而此后我长期羁留在外,不常回家到轩中居住。
院中有一棵枇杷树,是我妻子去世的那一年亲手栽种的,今天已经是干直叶茂,象把打开的巨伞一样了。
《项脊轩志》赏析
以斋室为描写对象,展开叙事抒情,前已有刘禹锡《陋室铭》。《陋室铭》用韵文形式,主要抒发个人情志,体格短小。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虽也有近似的感想(“项脊轩”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陋室”),但作者却用散文形式,多叙家常,故别具风味。作者因远祖归道隆住在太仓(今属江苏)的项脊泾,遂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项脊轩”。《项脊轩志》这篇文章,是分两次写成的。前三段写于十九岁时,是本文;“余既为此志”以下一段则是十余年后,作者览旧作而续写的。故全篇合为四段。
从篇首到“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为第一段,记项脊轩修葺前后的情况。是文中着意描写轩室环境的部分。先记项脊轩的“前身”,旧时南阁子破旧的情景。一是很小:“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二是很旧:“百年老屋,尘泥渗漉”。三是漏雨:“雨泽下注”。四是昏暗:“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总之,是一间不折不扣的陋室。经作者添窗检漏,一番修葺之后,始得不漏不暗:又由于花木之置,小小轩室,居然成为胜境,成为幽雅的书斋。此节在全文最具文采:“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月明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于景可爱,于情则可喜。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一句承上段,同时又是一个转折,进入第二段。从写环境转入写人事的变迁,由可喜转入可悲。又分数层。先一层写庭院的几经变故,即诸叔伯分居前后,庭院由通到隔(“始为篱,已为墙”)的经过,“东犬西吠”、“鸡栖于厅”等句
写分居后的凌乱。客观的叙说家庭琐事中,寓有人世沧桑之慨。此可悲一也。进而通过家有老妪说亡母旧事,写家庭人事变故。须知作者生母去世时,他年龄尚小,所以母亲的形象在他是记不分明的(参《先妣事略》)。而那位老妪既是祖母的婢女,又作过两代人的奶妈,通过老妪来追忆旧事,是自然入妙之笔。她所说的,不过是先前母亲曾在何处站过,曾有过一些什么对话,然而就是这些平淡处,最为关情。“儿寒乎?欲食乎?”短短的两句,就维妙维肖地刻画出一个闻儿啼而动了怜爱的年轻母亲的形象。这种追忆,无疑会引起过早地失去母爱的作者的伤心。此可悲二也。再有便是作者自己对祖母的追忆。那段往事似乎也很平常,却同样洋溢着淳厚的人情味。“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的垂问,和“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的自语,以及持象牙朝笏的一段勉励,生动地表现了老祖母对孙子的疼爱与厚望。以上回忆,看来不过是家庭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一枝一叶总关情”,而且是为中国人文化心理结构所决定的至深之情,即人子之思和伤逝之痛,难怪作者说“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以下又带过一笔叙轩中幽静与轩屡遭火而幸存,均关题意。其中轩中关门读书,闻足音而辨人一节,不但善写日常细微感觉,而且还写出了一个耐得寂寞的读书人形象,为下段议论伏笔。姚鼐说:“震川之文,每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本段即其例证。
第三段即项脊生(作者自称)的一番议论。作者以守丹穴的巴寡妇清和高卧隆中的诸葛亮,与处败屋寒窗之下的自身相比附,既自慨局促,又有自矜抱负之意。故语末虽以“坎井之蛙”自嘲,又未尝不含有对凡夫俗子的反讽与孤芳自赏的意味。
最后是若干年后的补记。续写项脊轩在妻死前后的变化,寓有新近的悼亡之情。文中记妻生前琐事,亦平淡中见隽永,与前文格调毫无二致。“不常居”三字似可收束全文,然文末又摇曳生姿,写到亡妻手植的一树枇杷“亭亭如盖”,寓睹物怀人、悼亡念存之思,较之“墓木已拱”之类成语,尤觉余味无穷,饶有新意。
总之,此文在叙事上以白描见长,抒情亦以素朴为本。老老实实地回忆,平平常常地叙述,其淡如水,其味弥长。恰如王锡爵所说:“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归公墓志铭》)这种以口头语说家常事的意境与笔墨,乃是归有光在唐宋八大家之后的一种创造。所谓“豪华落尽见真淳”,是可以移评归文的。行文散漫,似随口道来;然而无论写景、叙事、抒情,均围绕“项脊轩”这个中心,故能形散而神聚。虽总以素笔为主,但也有变化。如第一段稍具文采,与后文的质朴不同,却正与可喜可悲的情感变化、对照相吻合。故不能说作者在写作时毫无“匠心”。
苏轼《游沙湖》
黄州东南三十里有个乡镇沙湖,又叫螺蛳店。我在那里买了几亩田,因为去看田地好坏,得了病。听说有个麻桥人庞安常医术高明但耳朵聋,就去他那里请他看病。庞安常虽然耳朵聋,可是聪明领悟超过一般人,用纸给他写字,写不了几个,就能够懂得别人的意思。我和他开玩笑说:“我用手当嘴巴,你用眼当耳朵,我们两个都是当代的怪人。”
病好之后,和他一同游览清泉寺。寺在蕲水县城外两里多路,那里有个王羲之的洗笔池,水很甘美,池下方有条兰溪,溪水往西流。我作了一首诗歌:“山下短短的兰芽浸在溪水中,松林里沙子路土干净没有污泥。晚间萧萧细雨里子规啼鸣。谁说是人老了不再年青,你看那流水还能向西,白发的老人还能作报晓的公鸡。”这一天,喝得大醉了回去。
《游沙湖》赏析
《东坡志林》中的《游沙湖》,是一篇很出色的文学随笔:
了解苏轼身世的人,对于“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的黄州,不会感到生疏。宋神宗元丰三年春,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往黄州(今湖北黄岗县),谪居四年多。到黄州的第三个年头,苏轼惊魂稍定,广交乡野父老,“蓑衣箬笠,被荡于东坡之上”(《东坡志林》卷四《卜居》),于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七日, “求疗”庞安常,游沙湖,写下了这篇作品。
这是一篇记游随笔,也就是兼有随笔和游记两种特色的散文。文章开头以简约的笔法交代了沙湖的地理位置和作者此行的因由。接下去写人。这个人名叫庞安常(字安时),是位名医,有多种医学著作传世。《东坡志林》卷三《技术》一节中两处提到他,一谓“庞安常为医,不志于利,得善书古画,喜辄不自胜。”一谓“予来黄州,邻邑人庞安常者,亦以医闻,其术大类骧(名医,蜀人单骧),而加之以针术绝妙。然患聋,自不能愈,而愈人之病如神。此古人所以寄论于目睫也耶?骧、安常皆不以贿谢为急,又颇博物通古今,此所以过人也。元丰五年三月,予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针而愈,聊为记之。弦对庞安常的为人和医术是极为赞赏的。
宋代杂记见闻的随笔很多,往往写得杂沓堆砌。苏轼的随笔却别开生面。以记人而论,不是罗列平生事迹,常常是选取一二典型事例点化成文。作为文学随笔,在《游沙湖》中,作者没有写庞安常“不以贿谢为急”的人品和“愈人之病”的高招,只写了他俩分别“以手为口”和“以眼为耳”的“异人”特征。这样的笔墨,不仅幽默,富于情趣,而且还包含着一种隐情和感慨。
我们知道,苏轼一生不仅在政治斗争中,常常被诬陷,以至贬官、坐牢、流放。在日常生活中,也常常遇到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有一次,他因身体不好,几天没露面,一时风传他死了,弄得亲戚朋友很紧张,甚至还传到了朝廷。真相大白以后,苏轼慨叹道:平生所遇大抵如此!是啊,如果一些人的口能象苏轼的手那样,用来传达心声,不是用来造谣中伤,苏轼的命运不至于如此坎坷。如果另一些人能像庞安常一样,以眼睛代替耳朵,不轻信传言,他苏东坡也不至于长期蒙冤受屈。幽默不等于滑稽,它常常被称为智慧的火花,能给人以良知的启迪和美的享受。苏轼的幽默当然不是为了使人开心,逗人发笑。有的即使写得令人忍俊不置,可能在笑脸上也要挂着泪花,感到心酸。不是吗?庞安常和苏轼,一个是“针术绝妙”的神医,一个曾被仁宗皇帝夸赞为为儿孙寻得的“相才”,都是难得的“一时异人”。然而,他们都很不幸。庞安常身居一隅权充村医,作者则被流放成了罪人。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苏轼不是,也不可能是心无介蒂的。次年其妾朝云生子苏遁,苏轼写了这样一首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此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如果把上述苏轼的一系列感慨联系起来看,似乎还包含这样的意思:人再聪明,如果生不逢时,倒不如作一个“以手为口”的哑巴和“以眼为耳”的聋子,或者干脆作一个“愚且鲁”的痴子为好。这是多么沉痛的感喟。
我们这样分析苏轼的上述诗文,有没有引申附会之嫌呢?可以说没有。因为类似的感慨,在苏轼的作品和言谈中是随处可见的。在他的《初到黄州》一诗里,有“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的句子。“为口忙”三字,含有为生计奔忙和祸从口出的双重意思。苏轼因上谢表和写诗言事招惹了许多是非,吃尽了苦头,他怎么能不感到忿忿不平呢?但他却并不疾言厉色地发泄不满,反而用“为口忙”这种诙谐的口气,以咎由自取这种自嘲的语调,在指顾谈笑间表现出来。这正是一个具有宏大的气度、深沉的思想的作者的笔墨。诗的最后两句:“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实际上也是一种语含幽默的牢骚话。
但苏轼毕竟是善处穷厄的智者,而且他这时已在黄州东坡筹划造屋开荒,安于“识字耕田夫”的生活,疾病亦已痊愈,故这次与庞安常同游清泉寺,心情特别开朗。当看到王羲之
(字逸少)的洗笔泉,又看到“溪水西流”的兰溪,使他领悟到一种新的哲理,产生新的意境,对人生萌动了一种积极美好的向往和追求。这种向往和追求鲜明地体现在他《游沙湖》随口唱出的《浣溪沙》一词中。
对于这首小令,注家一致认为,作者是用自居易《醉歌示伎人商玲珑》一诗的反意。白诗有云:“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全唐诗》卷四三五)所表现的是一种消沉情绪。苏词的基调积极多了,他蕴蓄着一种催人向上的人生哲理。表现了对于美好生活前途的憧憬和对于高尚精神境界的追求,所抒发的感情是积极的,乐观的,也更为人喜爱。
从艺术上看,作者以极朴素、自然、清淡的语言写出了非常丰富复杂的感情,并且有层次地表现了感情的发展变化——由寓慨于谐,发展到开朗、积极、乐观,由萧疏简淡的叙述到朗声高唱,思想感情的抒发越来越浓烈,读时令人情不自禁地也要伴随作者歌唱起来。
文章的另一特点是用笔经济,全文只有一百七十二字。写游览所见景物,只简略点出逸少洗笔泉、兰溪水西流。而对兰溪景物的具体、生动、形象的描写,则留到词中表现。歌词把静谧幽雅的景色、积极乐观的情绪和精警深刻的人生哲理,浑然无迹地融合起来。在短小的篇幅中,有人物,有事件,有自然景色,有诗情哲理,这一切又似乎是信手拈来,漫笔写成,充分体现了苏轼随笔小品文的艺术特色。
第三个特点是作者善于用深邃的眼光观察自然景物,并赋予丰富的想象,把思想性和哲理性高度地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这种高度的艺术技巧,也是值得借鉴学习的。
刘基《苦斋记》
苦斋,是章溢先生隐居乡野的房舍,有十二间,是用茅草盖成的,坐落在匡山的顶上。匡山在处州府的龙泉县城西南二百里,剑溪就从那儿发源。匡山的四面,象墙壁一样陡峭的山崖高高耸立,岩石都是青色的,外面高,中间低,像个臼似地。山的下面只见白云,山顶上常刮北风。风从北面刮来的,大都不可能甜美而多带苦味,因此植物受北风吹刮,它们的味道都是苦的。但物性苦的植物也乐于生长在这里。
于是,鲜支、黄蘖、苦楝、侧柏这类树木,黄连、苦扶、亭历、苦参、钩夭这类杂草,地黄、游冬、葳、芑这类野菜,槠、栎、草斗这类果实,楛竹这类笋子,没有一种不一丛丛地到处分布,在这里罗列生长。野蜂在它们中间作窝,采集花汁酿蜜,味道也很苦,山里土话称它作“黄杜”,开始吃的时候很苦,难于下咽,久了就更觉得它甘甜,它能够消治积热,清除燥热心烦的病症。那里的茶也比一般的茶要苦。那里的瀑布都是从石缝中冲刷而出,源流腾涌激荡,水势湍急,弯弯曲曲,流入巨大的山谷。水里盛产有花纹的小鱼,形状如同吹沙,味道苦,而且有点辣味,吃它可以醒酒。
匡山距离人居住的地方较远,只有章溢先生喜欢去游玩,但跟随的人大多认为先生早去晚归太艰难,因此就选择匡山低洼的地方,把居舍修建在那里。先生带了几个年岁小的仆人,清除脱落的笋壳,种植些粟豆,就吃那草木的嫩芽和果实。有时就踏着木鞋攀登山崖,靠着大树吟咏高歌,或者往下走,来到清凉的溪边。听到打柴人的山歌飞出树林,就拍击着石头随着唱起来。人们没有谁能理解他那种乐趣。
章溢先生曾说过这样的话:“乐与苦,是互相依托转化的;人们只知道乐是乐,却不知道苦也是一种乐,人们只知道把自己的乐当作乐,却不知道苦会从乐中产生出来,那么乐与苦之间,相距能有多远呵!如今那些富贵的人,安闲地坐在华丽的厅堂上,口没有尝过苦菜蓼辣的味道,身没有从事过农田的劳动,睡觉一定要铺上双层的垫褥,进食一定要精美的食品,出外一定要带上服侍的仆役,这些就是人们所认为的乐,有一天福运完了,困顿的
生活在意外的灾祸中降临,却不知道那醉饮美酒、饱食肥肉的肚肠,不能装下粗劣的饭食,那垫惯了柔软的垫褥、盖惯了温暖的被子的身躯,不能穿上蓬草藋茎编制的衣裳,(这时)即使想要如同山野的农夫,卑贱的仆役,慌慌张张地奔逃隐藏.在草木丛中苟且求生而不可得,这难道不是以往的乐成了今天的苦吗?所以孟子说:‘上天将要把重大的责任落到这个人身上,一定先要使他的心意匿苦,使他的筋骨劳累.使他的身体饥饿。’赵子说:‘好荮虽然使口感到苦,却对疾病有利,忠诚正直的话,虽然刺耳,却有利于修养德行。’他们的所谓苦,正是我的乐;而他们的所谓乐,却正是我的苦啊。我听说井因为水甜美容易被汲干,李子因为味苦无人采摘而能保存,吴王夫差因为沉缅酒色而灭亡,越王勾贱因为尝胆刻苦而兴盛起来,不也如同这个道理吗?”
《苦斋记》赏析
写一般名山胜水的游记,有雄奇瑰丽之观可以描绘,如“巴陵胜状”之“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范仲淹《岳阳楼记》),泰山奇观之“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姚鼐《登泰山记》),皆足以使人心驰神往。而这里所写的“苦斋”,非有林壑之美,台榭之观,往古之胜迹,可以引人入胜,供人凭吊;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足之所至,无往而非“苦”也。山里的植物,“其味皆苦”;水里的斑文小鱼,亦“味苦而微辛”;甚至那里的野蜂所酿的蜜,“味亦苦”。而且“山去人稍远”,“四面峭壁拔起”,人们“多艰其昏晨之往来”,有什么可以令人赏心悦目、忘忧怡情的呢?作者巧妙地擒住一个“苦”字,作为贯串全文的脉络,化景为趣,化趣为理,使人从中领略无穷的佳趣与妙谛。他在写“苦”时,或将“苦”隐于语言之外,或将“苦”显于记叙之中,但无论其或隐或显,都没有忘记“苦”的对立面是“甘”与“乐”。如蜜虽苦,可“久则弥觉其甘”,而且可以“已积热,除烦渴之疾”;鱼虽苦,但“食之可以清酒”;爬山虽苦,但可以倚修木而啸,临清泠而与樵歌相和答。可见苦往往隐藏着乐,亦犹乐往往潜伏着苦一样。作者在这里运用了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来看待艰苦的环境,坎坷的人生,这便是“化趣为理”。他并未把注意力放在写景上,去模山范水,传神写照,让人们领略“苦斋”周围的山光水色,但往往寥寥几笔,却把那里的山之高、水之秀描绘得有声有色。如说“其下惟白云,其上多北风”,则云绕山下,风啸山脊之状,宛然在目,不言高而“连峰际天”的景观毕见。又说那里的水“皆啮石出,其源沸沸汩汩, 滵曲折,注入大谷”,则泻出于岩石之间的水,激起如沸的浪花,纡徐曲折地注入谷中的情景尽入眼帘。本来是极其寻常的景色,一经作者点染,便成奇观,使人联想到柳宗元在《小石潭记》中写水则曰“如鸣佩环”,写鱼则曰“皆若空游无所依”。在《钴 潭西小丘记》中,写“石之突怒偃蹇”,则曰“若牛马之饮于溪”,“若熊罴之登于山”,不愧为巧夺天工的丹青妙手。这是他“化景为趣”的艺术手段。
“记”这样的文学样式,往往由两个大的部件构成。前一个部件,或记人,或记事,或记游,以叙事写景为主;后一个部件,或发感慨,或说道理,以抒情议论为主。所谓“情缘景生”、“景与情会”者,既是艺术的追求,又是艺术的规律。没有前一部分的事和景,则后一部分的情和理便无所依附;没有后一部分的情和理,则前一部分的事和景便没有概括成理论,没有概括出主题。所以两者是有机的结合,是统一的整体。《钴 潭西小丘记》,如果仅仅写了石的“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而没有后面的“噫!以兹丘之胜”,置之通都大邑,则价值千金;置之穷乡僻壤,则“农夫渔父过而陋之”,借以抒发自己长期被贬、怀才不遇的悲愤心情,能够如此脍炙人口、传诵不衰吗?同样,《岳阳楼记》如果没有后面一段议论,抒发作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精神;《游褒禅山记》如果没有后面的那段“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的议论,借以阐明要想攀登光辉的顶点,实现伟大的理想,就必须有坚韧不拔的毅力;《石钟山记》如果没有后面的“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的领悟,借以阐明一切结论都应产生在调查研究之后,而仅仅停留在
前面的叙事和写景上,其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又将如何呢?刘基《苦斋记》的价值,也在于他所发的那段“乐与苦相为倚伏”的闪耀着思想光辉的议论,极其通俗而深刻地阐明了“苦之为乐”和“苦生于乐”的道理。人们的“苦乐观”,往往由于精神境界的不同而大相径庭。有的人只晓得“乐之为乐”,而不晓得“苦之为乐”;有的人则善于从“苦”中去发现“乐”,倚木而啸,临流而歌,啖草木之荑实而怡然自得,都有至乐存焉。正像作者所说的:“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其对待苦乐的态度,其对待生活的态度,相去真是不可以道里计的。当然,作者的苦乐观,是从前人的思想宝库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的。苏轼在《超然台记》中,不是说自己善于以超然的态度对待生活中的逆境吗?当他丢掉了杭州那里的“舟楫之安”,“雕墙之美”和“湖山之观”,到密州去过着“斋厨索然,日食杞菊”的艰苦生活,面对“盗贼满野,狱讼充斥”的政治环境,人家都怀疑他不堪其忧,而他在那里生活一年之后,“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就是因为他善于化苦为乐,善于“辞祸求福”。苏辙在《黄州快哉亭记》中也说:“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则何适而非快?”苏轼之超然,苏辙之快哉,虽然只是对仕途坎坷、政治失意的人的一种慰藉之辞,但它对人生的乐观,对生活的热爱,足以提高人们生活的勇气,启迪人们对苦乐的认识和选择。刘基的“苦乐观”,显然和苏氏有着思想上的继承关系,而苏氏又是从老庄思想中汲取营养的。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老子》第十二章),庄子的“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至乐》),不正是苏氏的“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的观点么?不正是刘氏的“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践以尝胆兴”的思想么?不过刘氏更多地发扬了老子的朴素辩证的思想,而苏氏则更多地接受了庄生的“齐万物,一生死”的相对主义观点,此其大同中之小异耳。
第六单元 文无定格 贵在鲜活 三维目标:
1、认识古代散文中杂文、小品文一类文章的性质,特别是其不拘固定格式、灵活多样、新颖生动的特征,体会这类文章的写法。
2、引导学生感受文章的生活气息和情趣,提高鉴赏能力。 教学方法
诵读法 合作探究 教学准备 CAI课件 教学过程
第一课时 文无定格 贵在鲜活 教学要点
1、 引导学生把握散文的灵活性和趣味性这些特点,培养学生对古代经典作品的兴趣,提高学生的语文素养。
2、 把握欣赏散文的方法
3、 整体感知本单元课文内容及重点 教学步骤
一、教学内容分析
散文在我国,与诗歌同样历史悠久,样式多样,风格众多,写作手法更是屡翻屡新。
就笔法而言,前人就有“对偶” “借影”“写照”“进步”“虚托”“巧避”等说,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属于“旷达”一类,《种树郭橐驼传》则是带有寓言性质的“无中生有”一类,树立这一形象明理以托讽,《侍坐章》“一字立骨”,《苦斋记》“就题字生情”,《游沙湖》“奇异”,《项脊轩志》则为“感慨”不一而足。
从体裁上看,有传、语录、序、志等样式。记人记事、抒情、议论、描写都有,既有散体,也有骈体。就内容而言,有的重形象美和文辞美;有的侧重于情;有的侧重于理;有的则情理兼用,互相渗透;有的则是表现一种趣味。文虽短小而情味隽永,形式新颖生动,不拘一格,贴近生活,富有情趣的篇目,值得反复研读品味。
前面已经学习了从“创造形象、诗文有别”(理解散文的形象性)、“散而不乱、气脉中贯”(把握散文的逻辑性和抒情性)两方面把握古代散文的方法。本单元鉴赏角度是 “文无定格、贵在鲜活”,目的是引导学生把握散文的灵活性和趣味性这些特点,同时也利用这一点来培养学生对古代经典作品的兴趣,提高学生的语文素养。编写者的意图是想将古代散文相对集中编排,有助于学生通过学习来认识散文的文体特征,这样能够从大处抓住与散文文体本质属性有关的主要之点,避免过繁过细,有助于初学者掌握运用。 二、自主赏析类作品内容分析
《侍坐》算是《论语》中少有的长篇了,学生在学习必修一时,已经对《论语》有个大致的了解,对孔子很多思想言论已有一个粗浅的了解,可在此时联系本文加以适当梳理。而本文的特点是师生对话,以“言志”为中心组织材料,思路清晰,极有层次,不枝不曼,故事情节简单但起伏有致,人物描写简略但生动逼真,学习时可以仔细体会。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是一篇记宴游的小序,文章紧扣题目“春”“夜”“桃花园”“宴”,不偏不离,篇幅短小,却比较全面地记叙了游赏的缘由、游赏过程、自然的景物、同游人的情况和思想情绪,文字凝练、结构紧凑、艺术手法高妙。李白诗文风格相通,尤其是这篇文章视野开阔,意境旷达,思绪翻飞,从宇宙人生入笔,转而写一次春夜宴饮,一句一转,一转一意,尺幅中具有排山倒海之势,真有海阔天空、高瞻远眺之概。令此小小燕集足以与金谷园、兰亭之会相比肩。学习时着重从这两方面加以体会。
归有光是标举唐宋散文来与“文必秦汉”的口号相对峙的唐宋派散文家,时人谓之为“今之欧阳修”,《项脊轩志》借“百年老屋”的几经兴废,回忆亲切的家庭琐事、琐谈,表达了人亡物在、三世变迁的感慨,以及怀念祖母、母亲和妻子的深厚感情,随事曲折,自然动人。即事抒情,纡徐平淡,亲切动人,所谓“无意于感受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表”,“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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