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文学思想浅探
在中国文学史上,李商隐是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和骈文家而享誉后世的,而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李商隐的文论观点也是特立独出而值得重视的。纵览樊南文集和玉溪诗集,不少诗文或直接或间接地表示出他自己的文学思想。本文经过对这些零散诗文的分析总结,概括成三大点分别进行介绍和论述。
一、反对独尊周孔,儒道释兼取
儒家是在周公和孔子的言论主张中创始和发展出来的,春秋战国时期已是诸子百家学说当中最重要的一枝,西汉经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成为一国的统治思想,并一直延续到后世。儒家周孔的权威可谓不可撼动,而李商隐却明确表示了对其的非议。
他在《上崔华州书》中说:“始闻故老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常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同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他认为“道”不该是周公孔子专有,人人都可创造自己的“道”,抒发自己的情志,也不必非从儒家经史中寻章摘句,各家典籍自有其妙,不应置于儒学之下。他这样的言论无疑是大胆而惊人的。
同样,在《唐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中李商隐更是批判了孔氏之道:“论者徒曰:‘次山不师孔子为非。’呜呼!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百千万年,圣贤相随于涂中耳。次山之书曰:‘三皇用真而耻圣,五帝用圣而耻明,三王用明而耻察。’嗟嗟此书,可以无书!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邪?”李商隐对元结十分敬重和喜爱,他为元结编次了文集并作了此序。序中对论者非议元结不以孔子为师不以为然,认为元结的思想不在
孔子之下,并引用了元结评价儒家学说的话。认为随着社会发展,至德渐丧,三皇讲真淳,故以圣德为耻,五帝讲圣德,故以英明为耻,三王讲英明,故以洞察为耻,越到后世,道德仁义的要求越多,这便是儒家“强生道德”于“强毁纯朴”之后的证明。
显然,李商隐接受了元结的思想,而元结的思想正是受到道家影响的结果。《老子》第18章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元结之意,与此如出一辙。在这篇序文中,李商隐还称赞元结之文:“次山之作,其绵远长大,以自然为祖,元气为根,变化移易之。太虚无状,大贲无色,寒暑攸出,鬼神有职……若大厌然,不觉其兴。若大醉然,不觉其醒,其疾怒急击,快利劲果,出行万里,不见其敌。”《老子》中说:“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亦云:“道不游太虚。”种种形容都可看出商隐对老庄的喜爱与推崇之情。
当然,李商隐对儒学之说周孔之道并不是绝对地批判打压的,“孔氏固圣矣。”他在其他作品中,尊儒之说也时时有之,如《赠刘经映三十四韵》云:“建国宜师古,兴邦属上庠。从来以儒戏,安得振朝纲?”《奠相国令狐公文》曰:“圣有夫子,廉有伯夷。”承认以儒学振朝纲,尊奉孔子伯夷为圣贤。李商隐对儒学的批判毕竟也是有为而发,不是对其全面否定的。
在唐代,儒道释三家都是十分流行的,前面的论述中可大体看出李商隐对儒家道家的看法,那对佛家又是怎样呢?作为文人,得意失意的不同境遇下,对此三家会有不同程度的倾向。佛教通常都是文人们痛苦心境的投宿之所,李商隐更是如此。他一生困于党争郁郁不得志,而又经历过中年丧妻之痛,本是深情之致敏锐之致的诗人,自然少不了哀怨喟叹之作,并且不在少数。这些作品中,佛教思想的融入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题僧壁》诗云:“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大去便应欺粟颗,小来兼可
隐针锋。 蚌胎未满思新桂,琥珀初成忆旧松。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玉溪生诗集笺注》此诗下清冯浩注曰:“义山好佛,在东川时于常平山慧义精舍经藏院剙石壁五间,金字勒妙法莲华经七卷。”《樊南乙集序》亦自云:“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都表达了舍身求道的愿望。李商隐诗歌的一个根本追求便是主情,对人生痛苦的体验,对爱人的相思寄托,对爱情逝去的追慕都是其诗歌中普遍的情怀。而佛理禅宗就是为了消解这些爱欲憎恨,“未必明时胜蜯蛤,一生长共月亏盈”(《城外》),“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槿花》),“大执真无力,多情岂自由”(《即目》)。有求皆苦,诸行无常,李商隐对此感受颇深,熔铸在诗句中,浑化无迹。
二、追求偶对文饰的语言美
“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对。从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隐,自是始为今体章奏博学强记,下笔不能自休,尤善为耒奠之辞。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文思清丽,庭筠过之”(《旧唐书》本传)。《新唐书》本传亦云:“商隐初为文瑰迈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学。商隐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时温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号‘三十六体’。”新旧唐书都指出李商隐由古文转写骈文,并且在骈文写作上获得了很大成就。“文思清丽”,“偶俪长短,而繁缛过之”,李商隐对形式美是有着明确要求的。
骈文兴起于东汉之初,在南齐永明时沈约等人的声病说的提倡下得到发展最终成形,在梁陈北齐北周时徐陵庾信等人将其发挥到极致。它的特点就是重骈俪对偶、属事用典、华丽藻饰。
自有今体以来,文学的发展总是在今体古体、律体散体的斗争中进行,有唐一代,从
初唐陈子昂的复古论调主张刚健气骨,到中唐元白新乐府运动提倡诗歌反映现实通俗畅达,再到韩愈等人声势浩大的古文运动,今体都是被批判的对象。只是科举应试、章奏公文都规定用典雅庄重的骈文,才使其虽多受褒贬亦能稳站作文之主导地位。而李商隐却是从内心喜爱骈文律体的。他自编的文集《樊南甲集》和《樊南乙集》,前者皆为骈文,后者大部分是骈文,甲乙集有个共同的名字《樊南四六》,将骈文命名四六始于李商隐,骈文发展在他手中是一次新变。
他在《樊南甲集序》中说:“居门下时,敕定奏记,始通今体。后又两为秘省房中官,恣展古集,往往咽噱于任(防)、范(云)、徐(陵)、庾(信)之间。有请作文,或时得好对切事,声势物景,哀上浮壮,能感动人。”任范徐庾都是齐梁宫体的大家,李商隐直言对他们的喜爱,自己也每每作“好对切事”之文。《漫成三首》其二云:“沈约怜何逊,延年毁谢庄。清新俱有得,名誉底相伤”,赞叹齐梁骈体作家之“清新”。
《献侍郎巨鹿公启》中云:“夫元黄备采者绣之用,清越为乐者玉之奇,固以虑合玄机,运清俗累,陟降于四始之际,优游于六艺之中……自鲁毛兆轨,苏李扬声,代有遗音,时无绝响,虽古今异制,而律吕同归。”追求五色之彩、清越之声,讲究音韵之美。《献相国京兆公启》中还言:“远则邶、鄘、曹、齐以扬领袖,近则李、苏、颜、谢用极菁华。”他把颜延之、谢灵运的诗歌与诗经国风和李陵苏武并论,“菁华”一词也备集精致华美之意。
三、提倡抒情言志的创作
李商隐作文写诗固然注重形式语言之美,但对内容的强调更不在其下。《漫成五首》其一:“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对属能。”表达了对沈全期、宋之问和王勃、杨炯只识声律属对之能的不满。
《礼记·乐记》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外界事物对内心产生的影响形诸笔下,作文都是由于心生情动。
李商隐的闻名后世基本上是由于他的诗歌创作,而他情致深婉、缠绵悱恻的爱情诗及其他抒发个人情怀之作更是广为人知。重视文学抒发个人真情也是他极为显著的文学思想。
《献相国京兆公启》云:“人禀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故阴惨阳舒,其涂不一,安乐哀思,厥源数千。”认为人自有天地所禀之灵气,有七情六欲,喜悲安乐之思各种各样,都需要进行咏叹抒发。所谓“声势物景,哀上浮下,能感动人”(《樊南甲集序》),能感动人心是文学创作至关重要的一点。另外一篇《献相国京兆公(杜悰)启》中说:“顾筐箧以生尘,念机关而将蠹。其或绮霞牵思,珪月当情,乌鹊绕枝,芙蓉出水,平子四愁之日,绣文八咏之辰,纵时有斐然,终乖作者。”评说自己的创作,终是以情为主。
试看看李商隐的深情绮思之作:“初生欲缺还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七夕》)“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阳楼》)他是将一片痴心衷肠融入诗歌中了。他把文学存在的基础从“载道”“雅正”的传统转移到抒写个人性情上,他对人情隐微、心灵暗涌在文学上的体现进行了最大程度的探索。
然而,爱情诗等抒情之作远远不能代表他的文学创作,他还有许多反映时事政治家国民生之作。对于诗歌言志的要求,他说道:“况属词之工,言志为最……我朝以来,此道尤盛,皆陷于偏巧,罕或兼材。枕石漱流,则尚于枯槁寂寞之句;攀鳞附翼,则先于骄奢艳佚之篇;推李杜则怨刺居多,效沈宋则绮靡为甚”(《献侍郎巨鹿公启》),缘情绮靡固好,但
不可为甚,学李杜之怨刺固好,但不可偏于一端,可见李商隐对内容形式并重的文学观。
他对贾谊的敬重可看出其对文学反映社会时政的重视,《城上》云:“有客虚投笔,无憀独上城。沙禽失侣远,江树著阴轻。边遽稽天讨,军须竭地征。贾生游刃极,作赋又论兵。”《贾生》云:“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赞美了贾谊以文章论军事的才华和爱国爱民之心。
综上所述,李商隐的文学思想是丰富而全面的,诗文并举、文质兼备、儒道不偏废,敢于挑战权威,看重自身之道。他的创作也体现出和文论的一致性,作为晚唐成就最高的文人,他的文学思想同样也是值得重视和探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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