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玲
来源:《赤峰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第1期
纵观中国古典诗歌,不难发现,其中存在着一条非常明显的感伤哀怨的情感脉络,甚至可以说,哀婉悲怨成为整个中国古典诗歌的情感主流。白居易曾云:“情发于中,文形于外,故愤忧怨伤之作,通计今古,十八九焉。”汉代才女班婕妤之所以成为中国古典咏物诗史上的大家,无疑归功于其《团扇诗》。女诗人以“团扇”自比,将自己美好的品德才情和“秋扇见捐”的命运悲剧婉转道出,给中国古典诗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秋扇见捐”也成为后世文人文学创作的重要抒写模式。笔者通过查阅相关资料发现,用“团扇”意象来抒情言志的文学作品非常多。仅以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为例,这本集子里直接咏写“团扇”意象的就多达30多篇,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以“纨素”等称谓指代团扇的作品。如晋代诗人傅玄的《怨歌行·朝时篇》,里面有“正尔可奈何,譬如纨素裂”的诗句。诗人提到了“纨素”,即团扇,借此抒写女主人公惨遭抛弃的悲剧命运。再如,西晋诗人陆机创作的《班婕妤》更是直接道出“婕妤去辞宠,淹留终不见。寄情在玉阶,托意惟团扇。”此外,也有文人借团扇来委婉描绘君王恩情断绝,美人憔悴哀怨的作品,唐代著名诗人王建有一首词作题为《宫中调笑·团扇》写的很生动,“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这支曲子词在当时被广为传唱,成为诸多团扇诗中的经典。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诗歌的发展,团扇这一意象的运用与内涵变得越来越广泛,甚至开始寓意男子仕途失意,怀才见弃。如李白有“谁怜团扇妾;独坐怨秋风”;张祜有“白团扇,今来此去捐”;王昌龄更是写出千古绝唱《长信怨》,“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些诗作表面看似写宫怨或闺怨,而考察诗人生平事迹与思想历程,又怎能不关合个人命运?
一、班婕妤与《团扇诗》
在古典诗歌中,团扇意象能够广泛流传运用,那要归功于一个人,那就是汉代才女班婕妤。班婕妤,名号已无从考证,据传她是左曹越骑校尉班况的女儿,她的后代出名的人也有很多,班固、班超和班昭都是她的亲戚。班婕妤自幼聪明伶俐,貌美如花。但如果一个女子只有颜值的话,那么只能让人联想到花瓶二字,华而不实。在古代,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才堪称风华绝代,班婕妤就是这么一个出色的女子。她擅长诗赋,文才出众,尤其熟悉史事。后被召入宫,始做女官,为少使。后因其貌美,引起了汉成帝刘骜的注意与青睐,便封她为婕妤,那时的班婕妤深受汉成帝喜爱,一时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连王太后都因为她的贤良淑德而另眼相看。可惜的是,汉成帝鸿嘉三年,能歌善舞的美女赵飞燕“飞”进了大汉皇宫,还把她的天姿国色的妹妹赵合德带来了,从此君王不早朝,即便是他往日最心爱的班婕妤也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班婕妤才貌两全,贤良厚德,且具有远见卓识,对自己的未来有相当清醒的认识,面对赵飞燕的嫉恨和打压,她冷静理智,当机立断,最终决意拟写奏章上报帝王,请求汉成帝恩准自己前往长信宫中去侍奉王太后左右。此时的汉成帝对班婕妤没有丝毫的留念和牵挂,自然是欣然允诺。然而,长信宫的日子并不好过,班婕妤的生活一潭死水,在腐朽斑驳的长信宫中,随处随时都可以嗅到死亡与绝望的气息。深宫寂寥,面对毫无生气的宫殿,再想起往昔那些与君王耳鬓厮磨的幸福甜蜜时光,不禁感慨万千,悲从中来。班婕妤将心中的愁苦怨恨都倾泻于笔尖,喷薄而出,咏写出前无古人的力作《团扇诗》: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诗中,班婕妤先是细致入微地描摹了如霜雪明月般皎洁的团扇,炎炎夏日里,团扇为主人送去丝丝清爽,可是,这把团扇担心随着天气转凉,自己纵然精美,主人也会厌倦,终逃不过被弃置一旁的下场。联系班婕妤本人的宫廷生活,我们可以试想她余下的日子,虽然不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却也心如死灰,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笔者思量,如果没有赵氏姐妹,如果汉成帝“磐石无转移”,那么班婕妤的名字还会流传千古吗?可能性应该不大,因为她可能会将更多的时间花在相夫教子和后宫斗争上面。但是历史并不能假设,在她青春还在的时候就陷入被抛弃的悲剧,而就是这一悲剧才让我们如今能够亲睹《团扇诗》的风采与别具一格的艺术魅力。
学术界对《团扇诗》的研究有很多,评价亦很高。全诗短短十句,没有一句写到自己,但细读之,不难发现,全诗句句关合人情。班婕妤含蓄地使用比兴手法,以扇自比,秋扇见捐的命运也就是自己失宠失势的命运象征。后人在点评此诗时,认为诗人班婕妤把封建男权制度下女性举步维艰、胆战心惊、命运无法掌控的惶恐心态展露无遗。还有学者认为此诗能和《诗经》中描写弃妇的篇章媲美,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1]。
二、“秋扇见捐”的文学意义
(一)“秋扇见捐”彰显了古代女性的悲剧命运与觉醒意识
在我国传统文化中,由于男性长期占据着话语霸权,许多文学作品中的男性形象都被笼罩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辉,而女性是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存在的,文学作品习惯将女性塑造成温婉贤惠,默默无闻,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形象,男性永远作为第一性而存在。中西方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在西方的男权世界里,女性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西蒙·波伏娃认为,女性将永远地屈居其下成为第二性,男尊女卑的现象似乎不可逆转。目光拉回到中国的汉代,班婕妤的一首《团扇诗》借助秋扇见捐的新颖创作模式,含蓄委婉地揭示了古代女性的悲剧命运与女性意识的觉醒,其最重要的文学意义莫过于此。在作品中,诗人以宫扇自比身世之悲,倾诉衷肠,秋风又起时,这把美丽轻盈的扇子惨遭主人遗弃,倍受冷落,可惜的是,作为第二性的女性,作为君王身边的无数佳丽之一的班婕妤,她的凄楚也只能化作一缕缕愁怨情愫,却无资格以平等的姿态去恨,去控诉命运的不公。这首咏物诗仿佛已成为我国诗歌史上最幽怨最悲凉的女性诗歌之一。难怪有人如此评述:“《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
致。”[2]《团扇诗》虽只有短短十句,却刻画出了古代女子普遍的不幸命运,特别是贵族女子一入侯门深似海的悲苦与无奈。秋扇见捐的抒情方式和托物言情的表现手法格外婉转细腻,极富女性审美特质。
其后,女性诗人在中国诗坛上崭露头角的并不多,薛涛借春雨阑珊抒离情、上官婉儿借彩书咏别怨、朱淑真借梧桐咏萧索之意、李清照以黄花满地自比憔悴之损等等,皆是在各自的诗词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接受了班婕妤托物抒情的创作形式,但直接咏扇的并没有。据传,晋代有一位女诗人桃叶曾戏作一首《答团扇歌》,里面有:“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与郎却耽暑,相忆莫相忘。”从中可知,至迟发展到晋代,人们开始使用那个画扇,桃叶提到的是精致的七宝画扇,比班婕妤的“皎洁如霜雪”的宫扇多了几许活泼与绚丽色彩。情感也较班婕妤的
诗歌轻松愉悦一些,借画扇奉劝自己的情郎要忠贞不渝,两不相忘,而这不也明白无误地点出女性的第二性地位吗?显然,在古代的男女情爱中,男子才是真正拥有话语权的。
(二)“秋扇见捐”的抒发模式既新颖独特,又形象生动,使古典诗歌具有了别样的审美效果
现在要说明的是秋扇见捐是如何一步步成为诗人笔下的典型意象,并固定地带上哀怨感伤的感情色彩的呢?众所周知,古人多是在炎热的夏日才会使用到扇子,它是一种时令性的生活物品。秋天一到,天气变得凉爽,扇子自然就会被人们闲置遗忘。故班婕妤诗中称“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绝。”元·梁寅《玉阶怨》诗“团扇且弃置,夕气凉转添。”扇子的待遇同旧时代弃妇的命运何其相似,因此扇子很自然地就与哀怨的弃妇联系到一起,承载了哀怨的意蕴。“《诗》可以群,可以怨。……词人作者,罔不爱好。”[3]由此观之,长期的历史文化的积淀使得小小的一把团扇越来越多地承载起丰厚的内涵,既有对红颜薄命的叹惋,又有文士怀才不遇的感伤。
追溯渊源,既可以从《诗经》中的比兴谈起,也可以从《楚辞》中的香草美人传统谈起。《诗经》有杨柳依依关合不舍离情,《楚辞》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关合屈原遭放逐之苦。而秋扇见捐无疑也是此象征表现手法的延续与创新。不可否认,前后是有承接和发展关系的。时至今日,大多数读者包括学术界专家普遍认为此诗以团扇托喻,秋扇见捐的命运和班婕妤的个人身世不谋而合,契合度非常高,因此,多数人认同此诗出自班婕妤之手。因这个问题与本篇文章探讨的主题关系不大,故不再赘述。且不论它属于哪种情况,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它的文化价值及诗坛地位是无法撼动的。
(三)“秋扇见捐”给文人创作带来无限灵感,催生大批经典
除了笔者在本文开篇所提到的各类咏写团扇的诗词作品,在小说、戏剧等其他文学领域,文人们也很好地传承了这一模式。其中最为成功、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孔尚任的《桃花扇》了。在作品的第六出《眠香》中,男主人公侯方域对女主人公李香君说到这么一句:“小生带有宫扇一柄,就题赠香君,永为定盟之物罢”。这里提到的“宫扇”,很显然就是团扇,孔尚任是有意将这把团扇作为二人的定情信物贯穿作品始末的。它在这部作品中分量很重,极其关键。可以说,“在侯李爱情的各个阶段,团扇分别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一是作为定情信物,二是作为斗争武器,三是作为传情物件,四是作为斩情利剑。”[4]这把桃花扇的不同阶段以不同的方式出现暗示着侯李二人悲欢离合的命运走向。同时,李香君自毁容貌,鲜血溅染团扇,艳如桃花的情节设置也是民族大义的体现。由此可见,一把团扇给孔尚任带来了多少创作灵感,他巧设机关,埋下伏笔,最终成就中国古典戏剧史上的一段传奇。在文学大师曹雪芹笔下,有晴雯撕扇的桥段,石呆子护扇的情节,宝钗用扇子扑蝴蝶的精彩片段等等,令后世读者读之印象深刻,拍案叫绝,这些扇子的介入也更好地烘托和强化了人物的性格与命运,有着巨大的寓意,其象征色彩非常浓烈。
三、小结
自班婕妤《团扇诗》问世以来,“团扇”意象便被后世文人广泛传承和沿用,尤其是在古典诗歌中频现“秋扇见捐”的抒发模式,借此来关合人生际遇,或表达美人迟暮、红颜遭弃的愁怨悲苦,或抒发仕途坎坷、怀才见弃的愤懑意绪,为我国古典诗歌增添了含蓄朦胧哀婉之美,意义独特而深远,值得后人做进一步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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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陈传胜.小议“怨深文绮”的班婕妤[J].江西社会科学,2002(4):86-87.
〔2〕郑之洪.班婕妤思想浅探[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1999,20(2):7-10.
〔3〕周璐璐.团扇的起源意象及其在宋词中的发展[J].鸡西大学学报,2010,10(2):120-121.
〔4〕李洋.《桃花扇》中扇子的文学内涵[J].文学教育(下),2015(6):37-38.
(责任编辑 姜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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