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的天空(一)

翅膀的天空（一）

作者：郭宇波

来源：《小溪流(成长校园)》2003年第04期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歌唱，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又想唱了，我站在无人的楼梯的拐角处，嗓子那儿痒痒的，说不出名的旋律一个个排了队拼命地往外挤。然后我就听见了自己的歌声，那歌声由陌生变得熟悉，由惊吓变得温暖。天慢慢地黑下去，星星游出来，在湛蓝的夜空，像一艘艘小船。我乐此不疲地唱啊唱啊唱，一个叫小夜的女孩从我的身边走过，她有黑色的短发和灿烂的笑容，她用温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说：\"来，琪琪，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很可惜这只是一个梦。

当妈妈连拖带骂地把我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我害怕地发现我又要迟到了。洗脸刷牙喝牛奶吃鸡蛋找昨天的英语卷子体育课要穿的球鞋大扫除要用的抹布还有中午吃饭的饭盒，真不知道一大清早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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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妈妈挑剔和不满的眼光里走出家门，匆匆地跑了一小截路，突然又不想跑了，迟到就迟到吧，最多操行分再扣它个两分，我不在乎。

脚步减了速，心却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我对自己说那是书包打在背上的声音，再走慢点就好了。但心还是没出息地乱跳，这一切说明，我还不习惯做一个坏学生。

我本来一直是个好学生，可是有一天，我在语文课上唱了一首歌。准确地说，是哼了一句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语文老师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读课文时，我注视着她薄薄的嘴唇优雅地一张一合，突然就很想唱歌，于是我就唱了。当全班同学诧异地望着我继而哄堂大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我清楚地记得语文老师是如何愤怒地将教科书\"啪\"的一声拍在李义的桌子上，用吓人的眼睛盯住我问：\"干什么呢，你？\"

还有前排的男生刘一鼎，轻蔑地回过头来，嘴里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发痴哦！\" 我还记得我是如何无地自容地在讲台上做检讨：\"我不该不认真听讲，还无组织无纪律地在课堂上唱歌，扰乱课堂秩序……\"

我怀着忧伤的回忆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神经病\"。路过\"红房子\"的时候，我停下来歇了一小会儿，\"红房子\"的门上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我知道，累了一晚，那个小小的乐队一定还在沉睡，还有那个叫小夜的女孩，我是多么喜欢她野性的歌声，从重重红色的帷幕里飘出来，荡漾在大街上。 小夜多好啊，想唱就唱。

学校门口的小巷，一路都是卖馄饨的老太婆，大清早就出了摊，薄薄的馄饨皮在满是皱纹的手掌心里跳跃。其中一个冲着我叫道：\"小丫头，还不快跑，迟到了！\"我偏不跑，我昂着头慢慢地走，我就走给她们看，迟到算什么。

课间操的时候，班长王薇挤到我跟前来，不满地说：\"杨琪，你今天又迟到，校门口有没有记你的名字？你会影响我们班流动红旗的，你知不知道？\"

我不作声。王薇无可奈何地说：\"明天有检查团要来，薛老师要我提醒你，别忘了穿校服，你千万要记得。\"

\"嗯。\"我眼睛看着别处应了一声。我才不想看王薇，老师的臭跟班。

做操的时候我故意把胳膊和腿伸得很直，这样我觉得快活。在我前面的秦莺儿穿了一双很新的鞋，红色的鞋面，高高的木底。秦莺儿逢人就说:\"这是我爸爸从日本给我带回来的，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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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鞋底厚，走路可轻巧了。\"我狠狠地踢起一层灰来，踢到她鞋上才好，看她能漂亮几天。我成了一个恶毒的女孩，我想我一定是喝下了童话里老巫婆的药汤，我无可救药了。所以才会在课堂上唱歌，才会迟到了还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吃过午饭是一段最寂寞的时光。我细细地洗我的塑料饭盒，把它洗得像新的一样白。凉水冲到我手上，我的手背也变得白白的，像翻了肚皮的小鱼。我的同学在操场上打乒乓球，用刚吃过饭的哑嗓子拼命地叫：\"快来呀，快来，这儿差一个！\"几张球桌在那儿一字儿摆开，有的桌上还没凑成一对。 没有人会叫我。

我走到球台边，恶作剧地说：\"我也算一个。\"

其实我很会打乒乓球，我在小学时曾拿过全校的冠军。我把我的第一个球准确无误地抽到了王薇的鼻子上，然后就扔下球拍扬长而去了。 远远的我回过头，看到王薇在操场上慢慢地蹲下去。

我的手心很爱出汗，薛老师给妈妈的纸条在手里捏久了，就成了一团小小软软的棉花。我知道纸条上写着什么：\"请家长带杨琪到医院做必要的检查。\"薛老师你真傻，我是不会把纸条给我妈妈的，我没有病，真的。我一直一直都想做一个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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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办公室出来，薛老师一直把我送到大马路上。薛老师的脾气出了名的不好。但是她今天一直脾气很好地拉着我的手。她说：\"回去把条子给妈妈，叫妈妈抽空来学校一趟。\" 我乖乖地说好。

薛老师说走路小心，当心车子。她的口气像是和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在说话，我就有些想哭。我低下头看见了她的袜子，有一个红色的大斑点，像是批改作业时红墨水不小心掉下去染上的。怎么会掉到袜子上，真奇怪。其实，在刚刚进初中的时候我很喜欢薛老师，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班主任那么老，笑起来也很好看，嘴角弯弯的，像月牙儿。而且薛老师能管住我们班男生，我们班男生很调皮，上课时敢用棍子去挑历史老师的假发，但见了薛老师就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只有我，敢在她的课上唱歌。 所以我一定是有毛病。

老远我就听到了\"红房子\"里传来的歌声。我加快了步子。很快我就发现那歌声不是小夜的，小夜不会有这么矫揉造作的歌声。小夜的歌声让人激动。她只要往麦克风前一站，下面就会响起一阵哄声：\"小夜，来一个！来一个！小夜！\"舞厅要晚上八点才正式开门，此时，是他们排练的时间。我可以掀开红色的帷幕偷偷往里望，寻找那个有着一头短发的眼睛大大的女孩子。有时和我站在一起的是一两个老太婆，她们探头探脑地往里望的时候就会有人哄笑着说：\"晚上买了票再来，回家给老伴做好工作，别闹家庭矛盾。\"把老太婆气得满脸通红地走开。而我，他们却多半不会赶的，只要我愿意，可以在那里一直看到舞会开场。

我很快就找到了小夜。她穿一身黑衣，坐在亮闪闪的爵士鼓前，双腕一动，音乐就像喷涌而出的山泉，在她的身体周围飞溅。贝司手把麦克风轻轻一斜，我们就听见了小夜无与伦比的歌声：\"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我想我是能听懂小夜的歌声的。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抖，在远离歌声又靠近歌声的日子里，13岁的我依赖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叫小夜的女孩，只为她让我深信青春正悄悄地来，尽管伴着阵痛，却依旧那么美好和抒情。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爸爸在沙发上看报，头也不抬地说：\"怎么这么晚？\" \"补课。\"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吃饭吧。\"爸爸说，\"你妈妈有事出去了，我也马上出去，你在家不许看电视。\" 爸爸说完就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说：\"把门锁好，不是我们敲门不要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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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很害怕。门上三重保险，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门后还放一张椅子。但现在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吃完饭一边洗碗就一边想，谁要是乱来我就用菜刀对付他。我喝了老巫婆的药汤，我谁也不怕。但这样一想我又有些怕我自己了，怕我真的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我用老师写给妈妈的纸条擦了桌子。蓝色的墨汁很快就从反面渗了出来，我再把它细细地撕碎，扔进抽水马桶里，抽水马桶打了个漩，一切都干干净净没有痕迹。

我有足够的把握对付薛老师。我会说：\"我妈妈带我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我营养不良。\"我还会说:\"我妈妈说一有空就到学校来拜访你。\"

小夜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紧张得有点不能呼吸。我看到自己的鼻翼，僵得像一座小山。小夜,你的眼睛真好看，亮亮的，是贮满了音乐的眼睛啊！你今年多大，十八，十九，还是二十？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像你一样肆无忌惮地歌唱呢？ \"我终究要离开，往天涯的尽头单飞。\"多好的歌。

薛老师叫我们写作文：《我的偶像》。

大家都高兴极了。这是多么新鲜的作文题目，谁都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写。我知道陈新会写刘德华，她张口闭口都是刘德华。其实刘德华都快40岁了，哎！还有胡菲，她一定会写邓亚萍，邓亚萍球打得不错。至于王薇，不用猜也知道她会写薛老师，要不怎么够格叫\"马屁精\"呢。

我跟她们不一样，我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偶像，我也不例外。我的偶像不是明星，不是老师，更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她是一个我说认识就认识说不认识也不认识的人，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小夜。 小夜是个女孩，她是\"红房子\"舞厅里的一名歌手。

每次放学回家，路过\"红房子\"，我都会听到她的歌声。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美的歌声，它时而美得像西天的晚霞，时而美得像夜空的明月，总让我陶醉，让我相信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让我忘记什么是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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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长大后能和小夜一样。我希望有机会亲口告诉她:\"你是我的偶像。\"

但是我的作文只拿了一个及格的分数。老师写在后面的评语是：\"写作文要有真情实感，注意比喻要得当。\"老师说这次写得最好的是郑凡，郑凡写的是他的爸爸，写他爸爸深夜在灯下写论文，冒雨送楼下的老奶奶去医院……有实例，有真情实感，写出了爸爸为什么是他的偶像，不像有的同学写得空泛不真实。我觉得郑凡写的才叫不真实，他爸爸灯下赶论文，没准是为了升官发财。而且现在谁还会冒雨送人去医院，谁不知道该打伞或是打的？ 只有老师才那么傻。

既然没有人欣赏我的作文，我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它送给小夜。

我的决定让我整整一个下午坐立不安。我想象着把作文本递给小夜时的情景，她一定很吃惊，而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瓜。但我推翻不了自己的决定。我在上政治课的时候用涂改液把老师的评语涂掉了，我怕小夜看了后会受影响，认为我这篇文章不是出于真情实感。我还设想了无数和小夜见面时该说的话：\"你教我唱歌好吗？你做我姐姐好吗？文章写得不好但的确是我的真心话。我也是一只小小鸟，怎么飞也飞不高……\" 事与愿违。

实际上当我把作文本急匆匆地塞到小夜手里之后，我就惊慌失措地跑掉了。我感觉到小夜的手和我的手轻轻地触了一下，她的手很软，触得我心里慌慌的。我还看到那个长头发的弹吉他的青年冲我诡秘地一笑。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逃一般地来到大街上，白花花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真不知道黄昏怎么还会有白花花的阳光。真不知道小夜是不是又在纵情歌唱，而我的作文本正孤零零地躺在闪烁不定的彩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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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瓜。自从我在课堂上发出那怪异的歌声后。 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清早，我却走进了童话中。

小夜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拿着我的作文本，站在\"红房子\"门口，等我。 那是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小夜，甚至怀疑不是她。

小夜把作文本塞到我手里，笑嘻嘻地说：\"写得真好，我很高兴，可是你为什么转身就跑呢？我又不吃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傻傻地笑。

\"作文本今天要用的吧，所以我一大早来送给你。老师最讨厌的就是不带作文本的同学，对不对？\"小夜一边说一边对我眨着眼睛。

\"我有很多作文本。\"我有些结巴地说:\"这个，这个送给你，作个纪念。\"

\"好！\"小夜爽快地把作文本放起来说：\"快去上课吧，老师不喜欢迟到的学生，对不对？放学来找我，我唱首好听的歌给你听。\"

我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手往学校里跑去。真的，真的，是真的！我只用五分钟就跑到了学校，我在早读课上很大声很认真地读英语。我才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我呢。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内心的快乐。

小夜真的为我唱歌了。那是我第一次很正式地坐在\"红房子\"里。小夜说:\"这首歌送给一个喜欢我的孤独的女孩，她要更快乐一点，在年轻岁月里，快乐是多么重要。\"小夜说完就唱: 旅行是童年的梦想长了透明的翅膀 一站一站 连接到人间天堂 心情好不好 实在很重要

因为终究要长大 要离开熟悉的地方 让绿色的风把我举得高高 往天空的尽头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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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鼎，我没想到你会哭。平时，你是一个多么漫不经心大大咧咧口不择言的男生，可你哭起来却像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但是，你知道吗，是你先伤害了我我才这么做的。小夜说成长就是互相地伤害，可是我真的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希望我们都是相亲相爱的好同学。

为了让学校评上卫生先进，那几天我们做清洁做得腰都疼。校园里真是干净极了。星期天的时候我们又分成一个个的小组，戴着红袖章去各个街区扫死角或值勤。谁丢废纸了，上去敬个礼，说对不起，请捡起来;谁吐痰了，也上去敬个礼，说对不起，请擦掉。星期天不用窝在家里做功课，倒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我们小组早早地就来到了我们负责的街区。 小组长是郑凡。他手一挥说：\"刘一鼎，你和杨琪一组，去把那座楼房边的死角清扫掉。\" 刘一鼎是我们班上最调皮的男生，长得又瘦又黑，因此得了两个雅号:刘黑皮和刘猴子。刘一鼎最不喜欢别人叫他的雅号。一叫他就急，会冲上去扭住人就打，眼睛都发红，怪吓人的。像这样的人，我才不想跟他一组呢。

哪知刘一鼎屁股一扭，夸张地叫：\"小组长，你行行好，我不要和杨琪一组，她疯起来，会用扫帚打人的哦！\"

小组里的人被他说得乱笑起来。

只有小组长郑凡替我说话：\"刘一鼎，不许取笑女同学。你别忘了，谁不服从命令，回学校就要做一星期的清洁。\"其实郑凡一边说也一边在笑，笑容像漏勺里的水慢慢地在他的脸上溢开来。

迫于权势，刘一鼎只好跟我一组。实际上他什么活也没干，远远地看着我用小棍把阴沟里腐烂的落叶和废纸等挑进塑料袋里，嘴里好像还悠闲地嚼着口香糖。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卖力地干着，心里却狠狠地想：\"你等着，刘一鼎，我让你好看！\" 事实上，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经在我脑子里形成。

星期天的校园空荡荡的。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大操场，径直来到我们的教室门口。\"初一（2）班\"，我盯着那红色的牌子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陌生。我从来没有想过进入初中会是这个样子，以前拼命地想长大是多么的可笑。

教室门是锁着的，我推了一下，推不开。不过我知道，靠左边的第二个窗户是坏的，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站在了教室的讲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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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讲台里掏出一大堆彩色的粉笔头来，然后就开始满教室地写刘一鼎的外号。黑板上写几个大的，接下来是墙上，然后是每个同学的桌子上，还没忘了写在地上。这一切干得很顺手，我把字写得夸张而又怪异，我相信鬼也看不出来它们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教室里很快就全是五颜六色的\"刘黑皮\"和\"刘猴子\"，像一面面示威的小旗帜。

走出校园的时候我有些快乐，也有些害怕，还有些忧伤。但很快这一切都没有了。我一路上想着小夜的歌声，我想听小夜唱歌，唱那首\"往天空的尽头飞翔\"，我迟早是要往天空的尽头高高飞走的，我和我周围的这些人不一样，他们算什么，他们怎么能跟我比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