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开利校长,
尊敬的枚鹄先生,
尊敬的老师们,
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下午好!
一个月前,当泉亭老师(20年前初中班主任)给我打电话时,我很惊诧,我应该是老师们和同学们忘记的人。但当我听到泉亭老师的声音时,20年是真的弹指一挥间,老师的声音似乎就是在昨天课堂上那么熟悉。
泉亭老师说请我一定要参加我们1999届毕业20周年的同学会,我更是惊慌失措,我就对泉亭老师说:“我一事无成,给老师们丢脸了,我就不参加了”。但泉亭老师依然不失曾经的霸气,他提高了音量:“我叫你来你就来,什么都不要想”。我说:“好吧,我遵命也从命”。
三天前,我又接到泉亭老师的电话,他说:“我已经和几个老师商量,还有韶华同学、芹丽同学和邹韧同学都建议,决定请你在同学会上做一个20分钟的主题演讲,希望你做做准备”。
当时我就“啊”了一声,惶恐得六神无主。我立马对泉亭老师说:“无论如何,这是功成名就的同学的活儿,我可以翻20个跟斗,但我绝不敢讲20分钟的话”。
泉亭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是同学会不是英雄会,大家想听你,你就放松讲好了”。
即便上台前三分钟,我脑子依然一片空白,我只是想如何将这20分钟蒙混过去。但当我站在这里,看见一片灿烂而又熟悉的笑脸时,我也看见了曾经的青葱少年开始浮隐岁月的痕迹。尤其看见我们曾经的老师们满鬓花发时,自己也顿生些许沧桑。我用20分钟讲一讲我们的20年,本就很仓促,但现在已经过去了3分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20年前的1999届我们总计六个班232个同学,20年后的今天来了85个,超过了三分之一,这已经是非常成功的初中同学会了。感谢柳芝同学和秦升同学的组织,感谢泉亭老师和丽榀老师的大力支持,感谢远道而来参会的所有同学。
20年来,我们不断成长不断奋斗,我们就业跳槽,我们结婚生娃,我们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都才35岁左右,各自未来还有很大的想象空间,这是我们共同的喜。忧却各有不同,我只能谈谈我自己。
20__年10月16日,我参加了万晟同学的葬礼,他是我们之中走得最早的一个小伙伴。在他临终前一天的下午,我和梅潞同学一道去医院重症室探望他,他美丽的妻子望着昏迷中的万晟形容憔悴,我们三个女人抱在一起泪如潮涌。
第二天我接到万晟妻子哽咽的电话,说万晟自己拔掉氧气管走了。是的,是万晟自己拔掉氧气管走的。
万晟大学毕业后几经跳槽,一直都没有安顿好自己的工作。每天三千多元的住院治疗全是自费,一年多的化疗卖了唯一的一套房子,欠下了20多万债负。万晟肯定是不想走的,他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和一个活波可爱的儿子。如果万晟没走,他应该是我们今天聚会中的一员,但他永远也不能来了。
在葬礼上,我抱着万晟五岁的儿子,小万晟很懂事,他与我相视无言唯有泪涟涟,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他的未来,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恐慌。于是,在葬礼结束后,我以私人名义向能联系的同学发起了募捐,不到一周时间就有66位同学伸出了援手,募集资金总计34万多元。在这里,我代万晟妻和小万晟向亲爱的同学们说一声感谢。
今天是同学会,本应欢天喜地嘉年华,但我不由自主地与大家触及了忧伤。老舍先生在沉湖自圆前说过一句话:“我想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如果我们的同学会弄成了报喜不报忧的庆功会,这无疑是对生活在不幸之中的同学的一种无情亵渎,这不应该是同桌的你,这不应该是睡在上铺的兄弟。
当然,我也不是要将同学会搞成哀思会,而是我想趁此机会建议,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我们该如何让我们的20年相聚变得更有意义。我们今天所来的85个同学都是大学文化,20年的职场历练也深刻感受了社会生态,我们有足够能力参与思考生命尊严的问题。
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系统就像一个大家庭,这个大家庭与我们各自的小家庭没有本质的不同,只不过大家庭的兄弟姐妹实在太多,以至于相互都不认识而已。无论大家还是小家,兄弟姐妹各有能力大小和天赋差异,有的富裕有的贫穷,这本很正常。但是,如果在兄弟姐妹中,有人富得嚣张,有人穷得无助,这就很不正常了。
尤其是,有人穷得拔氧气管走了,有人穷得跳河走了,有人穷得服毒走了,有人穷得只剩气若游丝。试问我在座的每一位同学:其他先富裕起来的兄弟姐妹们是否活得很光彩?我想不应该是一件光彩事。当然,比这更不光彩的事,是我们压根就从没思考过类似的生命尊严问题。
从没思考,是因为从没关心;从没关心,是因为从没感同身受。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我们的社会系统早就没了家的味道,而是蜕变为浩浩淼淼的百慕大,在我们这追求成功的20年里,它逐渐蚕食了我们的善良,它逐渐吞噬了我们的悲悯,它逐渐瓦解了我们的人性。以至于,我们的内心不再闪烁爱的光芒,我们的灵魂不再有热情的信仰。
伏尔泰说:“一个正常人往往要死两次,不再爱,不再被爱”。
不再爱,是指一个人生命的结束,他不能再主动去爱世人;不再被爱,是指一个人彻底被世人忘记。但让人痛心疾首的是,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死了一次,并且,死这一次还不是死在生命的结束,而是死在生命的刚刚开始。
这20年里,我时不时都有与同学聚会。回到村里与发小聚会,喝酒K歌斗地主;到了镇上与初中同学聚会,喝酒K歌斗地主;到了县市与高中同学聚会,喝酒K歌斗地主;到了都市与大学同学聚会,喝酒K歌斗地主。小学生,大学生,博士生,都活成了民工的模样,每天脑子里想的东西也一模一样,自以为奋斗到了西装革履的上流社会,其实鲜有人脱离底层的精神卑微。
就在我们喝酒K歌斗地主麻醉人生时,整个社会系统并没有麻醉,每天都在高速运转。有人在成吨成吨往家里搬钱,也有人在磨刀霍霍走向校园。前者是我们大多数人竞相追逐的朋友,因为这样我们可以离成功更近一些,后者是我们大多数人从未触及的社会边缘,因为他们从没有纳入我们目光所及的视线。
所以,我们每天很忙,上午与投资人谈合作在商业计划书上写满了谎言,下午去学校接孩子不敢有一丝怠慢,晚上又得精神抖擞与达官贵人觥筹交错地周旋。但我们很少有人认识到,我们面临越来越多的不安,其实都是由我们自己在夜以继日地生产。再因此,伏尔泰才一声叹息:“雪崩时没有哪片雪花会认为自己有责任”。
五百多年前,东林先生顾宪成为东林书院撰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上联写景,下联言志,顾先生既是激励自己,也是鞭策书院学子不要忘了读书人的本份。
我们顾名思义同学会,就是承认我们自己是读书人。因此,我们能有幸聚在一起,不能只关心谁谁谁的老公当了官发了财,不能只关心谁谁谁的媳妇颜值高,不能只关心谁谁谁的孩子没有输在起跑线,请别忘了关心天下事。
顾宪成先生还说:“天下之是非,理当听之天下”。如果我们作为读书人都不关心天下事,天下之是非就会逐渐模糊,天下之黑白就会逐渐混淆,天下之善恶就会逐渐颠倒,那么,我们就是那片不负责任的雪花,我们就是那个丢了本份的罪人。
天下人管天下事,此乃天经地义。如果我们随随便便放弃了我们自己的天下,就必然有极少数人长期覇据它,那我们大多数人的命运就成了极少数人手中的玩物,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就会深陷柏拉图陷阱:“好人若对公共事务漠不关心,为之付出的代价必然是被恶人rule”。
然而,真实情况比我所言更加糟糕。每每我与同学聚会,谈钱谈性谈八卦可以,只要一谈到天下事无不为之色变。这就是典型的柏拉图陷阱后遗症。正因为如此,我们就成了摄像头下被肆意捕获的游动生物,我们就成了人脸识别技术的像素脸谱,我们就成了大数据分析的可怜标本。事实上,我们这不叫同学会,而是一群嫌疑人同城饭醉。
20年前,我们是16岁的花季。也是在这里,枚鹄先生(当年的校长)给我们讲过这样一段话,我回家就记在了日记里,今天我将日记也带来了。
枚鹄先生说:“今天我高高兴兴送你们离开,只想看到你们将来干干净净回来,无论你们人生旅途遭遇了怎样的不堪,我希望你们归来仍是像今天一样的少年”。
20年后,我们回来了,我不知道有几人还是像当年一样的少年,但我知道,无论我们如何伪装,也掩饰不住我们一张张深陷柏拉图陷阱的脸。我们本想戴一条大金链子做一回胡汉三,但我们的脸出卖了我们,因为我们脸上写满了可怜,我们的眼也出卖了我们,因为我们眼里写满了不安。
叔本华说:“每当有人从远方归来,他总有故事可讲”。
但遗憾的是,我讲的都不是故事,我讲的全是事故。回到母校就像回到妈妈的摇篮,老师们视我们如同己出,我们又何须戴着面具做伪装表演?有苦就诉,有痛就说,有泪就流,不言心中之小,又何谈天下之大?
悠悠二十载,不负少年情。秋已深秋,冬已不远,我预感今年会有一个最冷的冬天,虽然我讲得很不温暖,但我希望大家注意保暖。最后,我用北岛的一句诗与大家共勉:“我不想安慰你,在这颤抖的秋叶上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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